再过几天就是顾桓三十岁生日了。
陆铭笙一直以来对顾桓不咸不淡的，也没刻意去记得他的生日，反正这么多年，每次自己的生日顾桓都记得很清楚就是了。至于顾桓的生日，只有在两人还没长大和陆长宁住在一起时，陆铭笙跟顾桓一起过过，后来这么些年，再也没有。
顾桓知道陆铭笙烦自己，他也烦自己。
他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不是不知道疼痛的傻子，不是没有心。在被陆铭笙这样冷淡的对待了这么多年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爱他爱到无可救药，但爱他是一回事，等他却是另一回事。顾桓已经决定了，三十岁生日一过，就离开K市，随便去哪儿，只要没有陆铭笙就好。他可以带着爱他的心孤独终老，却不能带着爱他的心被他再这样冷淡的对待一辈子。所以，爱而不得也好，孤独终老也罢，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自作孽罢了，从小就相信一眼万年，从小就相信执子之手，从小就傻的无可救药。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三十年都这样一晃而过，何况短短的几天。
顾桓三十岁生日这天，K市下了很大的雨，都已经黄色预警了。暴雨冲刷着K市每一条灯红酒绿的街道，洗干净每一个阴暗肮脏的角落，浑浊恶臭的雨水犹如开闸的猛兽，下水道一时间排不干净，在街道上堵塞，直漫过人脚背，顾桓没有买生日蛋糕，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没有任何人来庆祝，期间只有陆长宁和何宇打了电话来祝贺，但这样的祝贺反而让顾桓更觉得对不起他们，但也只能对不起了，他没办法回报他们对自己的好。
夜里，暴雨还是没有停止的征兆，阳台上几盆漂亮的兰草被风雨吹打的十分凌乱，颇有几分飘摇的病态美，顾桓把手机、户口本、身份证、银行卡……都留在了床头柜里，只带走了手头上现有的五万元现金。十二点的钟声响过，就听到“咔嚓”一声，那是顾桓关上大门的声音，钥匙自然是没有带的。
顾桓走的决然，连回头都没有，那扇深棕色的合金防盗门在身后闭合，将他这辈子所有的爱恨都关在了里面，在深夜里看起来犹如一个漆黑的黑洞，带走了他三十年的时光，不回头不是因为不留恋，是害怕一回头就舍不得了。
他么有走电梯，就顺着楼梯一层一层的往下，深夜里，寂静无声，噼啪作响的雨水成了他离开的背景乐，他突然觉得倒也不是那么凄凉，至少，他走得时候不是安静的连心跳都听得到，至少，他可以在这嘈杂的声音中掩饰自己的悲伤。
顾桓就这么走了。
陆铭笙是在一个月后才回到家里的，他一向不关注顾桓，每每都像恩赐一样，兴趣来了就看他一眼，然后顾桓就会把那一眼视若珍宝，兀自开心很久，忘记顾桓的生日这种事很平常，陆铭笙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一个月来，顾桓都没有来烦他，连一条简短的信息都没有，刚开始陆铭笙没什么感觉，后来却有点心慌，每天不由自主的看手机，没有未读短信提示还会莫名沮丧，一个月后，他想回来看看顾桓了。于是他就回来了。
打开那扇深棕色的大门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半，陆铭笙还没有吃晚饭，他知道顾桓总是会做两个人的饭，无论什么时候回来，都不会饿肚子。可是这次开门没有闻到饭菜香，甚至没有灯光。屋里冷冷清清的，一点人气都没有，陆铭笙疑惑的打开灯，客厅阳台没有关窗户，米色的窗帘被晚风吹得摇摇欲坠，上下翻飞犹如一只枯叶蝶，靠近窗户的地面上满是污水被晒干后的污渍，还有那几盆兰草，东倒西歪不成样子，有一盆直接烂掉了，盆里的泥土晒得皴裂，每一盆都蔫搭搭的，一看就知道很久没人照料了。陆铭笙心里有点发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反正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他再也找不回来了，很心痛的感觉，很难受的感觉。
他往屋里走去，四周都是灰尘，但还不是很厚，茶几上的水杯拿起来后就是一个圆圆的印子，可见这些东西很久都没人用过了，他又去看了厨房，不知他自己有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带着一股莫名的焦灼和急躁，不出所料，厨房也是尘埃遍布，此时陆铭笙不得不承认，这里很久没人住了，顾桓离开了。
顾桓离开了。
顾桓离开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他有些颓然的靠在墙上，一瞬间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他急匆匆的冲进卧室，拉开衣柜发现衣服一件都没少，还是一人一半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成双成对的，因为男士衣服款式不是很多，所以两人一起穿也看不出来是情侣装，但是陆铭笙一次都没穿过。他又把下面的抽屉拉开，内裤也是摆放好的，没有少。家里的陈设都没变，值钱不值钱的都没动过，这么说来，顾桓应该是自己走的了。
他居然自己离开了。
顾桓主动，离开自己了。
陆铭笙一下瘫坐在床边上，觉得这件事很难接受，这么多年了，从九岁到二十九岁，二十年，二十年养成的习惯突然不见了，二十年来一直在身边的人不见了，他有种自己被背叛了的感觉，可转念一想，什么叫背叛？自己不是老念叨着让他别来烦自己吗？这下人真走了真不来烦你了，你又觉得自己被背叛了算怎么回事？陆铭笙心里没来由的，一阵一阵的疼，疼的要死了。唯一的念头不是“没人烦我了真开心”，而是“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这个念头让陆铭笙很诧异，怎么会想把人找回来呢？自己几个月才会有那么一天想起来这个人，偶尔来这里睡一晚，对一个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人，此时却想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找回来，是为什么呢？
陆铭笙可不是什么理智的人，他的世界里最大的原则就是随性。当初同情顾桓要对他好是随性，后来嫌他烦对他不好也是随性，这会儿人不见了自己还没弄明白理由就要找回来也要随性。
他先打电话回家问了陆长宁，结果还没开口就听到陆长宁问他和顾桓这个月怎么都没回来过，他敷衍的说公司忙，就把电话挂了。又开始不厌其烦的打顾桓的手机，可是听筒里冰冷的女声反复提醒“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numberyouhave……”
陆铭笙烦躁的倒在床上，大力之下抖起来一阵一阵的灰尘，吸进鼻子里很难受，于是更烦躁的把被子扔开。他一眼扫到床头柜，想起顾桓的习惯，喜欢把一些东西随手放到床头柜里，因为以前眼睛不好的时候这样方便找，后来养成习惯即使眼睛好了也没改，他急忙拉开床头柜抽屉，可是一拉开，他就傻眼了。
手机、户口本、银行卡、身份证……什么都在，什么都没带走，手机早就没电了，陆铭笙翻了一下，连驾照都没带，那车库里的车肯定也在，所以，顾桓就真的是一个人走了。连一点点找到他的机会都没有留给自己。陆铭笙难以控制的流泪了，他的身体跟不上脑子，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然后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就和顾桓生日那天一样，本来就快死了的兰草哪里受得住，听见几声脆响，全部被大风刮落，所幸没有掉到阳台外面，全部碎在阳台上，干裂的泥土被雨水湿润，变得又软又湿，整个阳台脏的惨不忍睹，可是没人管了。唯一会照料它们的人早就走了，如今在屋里的人从来没正眼看过它们。
雨下整夜，陆铭笙也在屋里颓废了整夜。
直到天明，暴雨还是没停，如同陆铭笙的心一样，痛得无以复加，可是他自己却找不到理由解释为什么心痛。他想了好久，才勉强想到一个人可能会知道顾桓去哪儿了，这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纠缠二十年，自己却连顾桓有几个朋友都不知道。唯一一个还是醉酒到这里来耍过酒疯的顾桓的爱慕者，而自己也只是那次听过他的名字而已。他找出充电器给顾桓的手机充电，急忙开机却不知道屏锁密码。他猜测是顾桓的生日，却又悲哀的发现自己不记得了，于是破罐子破摔的输入了自己的生日，然后……就解开了。
他看着桌面上自己的睡颜，一瞬间泪如雨下，止都止不住。是啊，他不喜欢拍照，尤其不喜欢顾桓给他拍照，每次看到都会呵斥他，所以顾桓才会偷偷存了一张他睡着了的照片吧。还有那个屏锁密码，原来他是把自己的生日当成密码来记住的吗？陆铭笙一直知道自己在顾桓心里很重要，但直到刚才，他才直观的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重要，也是才知道自己有多残忍，有多人渣，有多伤人。
何宇152xxxxxxxx
打过去的时候才六点，何宇还没醒，一看手机是“阿桓”，立马坐起来，精神十足的接了。
“阿桓！”
“……何宇吗？”
“你是谁？”
陆铭笙又一次在心里唾弃自己，如果是自己的话，不可能从这么几个字就听出来电话那边的人不是顾桓，而这个何宇，看来是真的，真的很在乎很喜欢顾桓啊。
“我是陆铭笙。”
“阿桓呢？让他接电话。”
何宇的声音一点都不友好，甚至隐隐有发怒的倾向，陆铭笙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对何宇生气，你是顾桓什么人啊，叫阿桓叫的这么顺口！听起来……一点都不美好！！
“我……想问你，顾桓在你那儿吗？”
“陆铭笙你什么意思？我已经一个月没有阿桓的消息了，你到底对他干什么了？我打电话他不接，后来索性关机了，阿桓从来不会这么任性，唯有遇到你的事！唯有遇到你的事会让他反常！你现在倒来问我他在不在！你还是人吗？”
“是是是，我不是人！算我求你了好嘛？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啊？！告诉我啊！！！”
陆铭笙听的他的控诉，心里一抽一抽的疼，他痛恨自己太敷衍顾桓，更痛恨何宇对顾桓如此了解，可是这怪谁呢？顾桓没有给过任何人机会，除了自己，反而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珍惜，有什么资格跟何宇叫板呢？所以他不可遏制的吼出来了，是真的求你啦，求求你告诉我顾桓去哪儿了，我再也不混蛋了，我再也不会冷落他了，再也不会认为他对我的好事理所当然了，可是这一切都要你给我机会啊！
“你……不知道阿桓在哪儿？”
“你他妈混蛋啊！！我知道还会问你吗？我真的求求你了，告诉我好吗？我改，我什么都改，我知道我活该，我犯贱，我自作自受，可是我后悔了，我现在知道错了，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好吗？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老子要是知道还会等你来问吗？老子早就抓着你滚到阿桓面前了！你现在知道错了有什么卵用，阿桓不见了！不见了！！你以为我就好受吗？你以为……我难过比你少吗？”
何宇说完就挂了电话，陆铭笙的哽咽还回荡在耳边，那一声声，的确很让人动容，可是有什么用呢？阿桓没听到啊，阿桓不见了啊，阿桓一个人不见了。何宇发泄的把手机狠狠的砸向门板，“嘭”的一声巨响后，他双手抓着头发坐在床上无声的啜泣，是啊，阿桓不见了，他的伤心怎么可能比陆铭笙少呢？如果当初强硬一点，把他锁在身边，或许……或许……有天他会忘了陆铭笙呢？或许……
“怎么可能呢？要是真这么做了……阿桓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爱上我吧。陆铭笙，你真是何德何能……让阿桓为你牵挂一辈子啊。”
地球是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停止运转的，时间也是一样的。
顾桓离开K市后，慢悠悠的往山区走，他没有带走任何一样东西，没有留给任何人找到自己的线索，他是真的想放下了，想离开那个二十年都得不到的叫陆铭笙的梦，想安静的过日子了。
他最后来到了大山深处的一个村子里，这里与世隔绝，这里的物价还停留在十年前，所以他盘了一间小店面，卖些零碎用品，偶尔拖镇上的年轻人帮忙进点货，安安稳稳地，平平淡淡地，过完了他的一辈子，直到八十岁时，他知道自己怕是不行了，自己住进了那个花了这么多年修好的墓穴里，一副普通的棺材摆在那里，他费力的爬进去，几乎用尽力气，然后摩挲着手中那个粗制滥造的假玉石雕刻而成的弥勒佛，那是第一次见面时陆铭笙给他的小礼物，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看不见，就听到陆铭笙清脆朗润的声音很开心的说着“这个弥勒佛每天都笑，你带着他也会和他一样每天开心的”，就这么一句话，就真的让顾桓把这个劣质的地摊货当宝贝一样珍视了一辈子。
“阿笙，我想，下辈子……还是不要遇到你了，爱而不得真的太痛了……”
轻微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到最后听都听不见，一点点回音都被山风吹散在大山深处，顾桓就这样一个人安静孤独的死在了他乡，连一个送葬的人都没有，但他觉得这样挺好。
而另一边，遥远的K市，同样有两个人，为了顾桓，孤独终老。
一个是浪子回头的陆铭笙，他这几十年都在找顾桓，但是从来没找到过，几十年里，有消息说哪里有人长得像顾桓、哪里有人和顾桓同名同姓、哪里有人似乎是顾桓……他都会放下一切过去确认，但从来没有哪次让他如愿，他甚至自虐的想，这样也好，这样他就可以清楚的知道顾桓以前是怎样在原地等着自己的了，就可以对顾桓的痛苦感同身受了，说不定报应够了，老天就把顾桓还给他了。几十年，他没有找过一个床伴，没有对别人移情别恋，自己搬进了顾桓住过的房子，费尽心思把那几盆兰草救活，细心呵护，定时打扫房间，每天把自己和顾桓的衣服一起洗，仿佛这样就可以营造出顾桓还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假象，至少……每天看着晾衣杆上两个人的衣服挂在一起让他觉得安心。可每到夜深人静，他还是会被自欺欺人这四个字折磨的彻夜难眠。
另一个是一往情深的何宇，他同样一直在找顾桓，可是也没有一点点消息，反而在无尽的寻找中，和陆铭笙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两人总会约在一起喝酒，然后何宇就会跟陆铭笙说他有多混蛋，说顾桓对他怎样好，说自己对他怎样羡慕嫉妒恨，说两人怎样同病相怜，说两人都是活该，说他们……都对顾桓想念的难以入眠……
痴狂何妨趁年少，君不见（xian），始觉长生最无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