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杯
忘 川
窗外只有冰冻的湖躺在一年中最长的冬夜里,没有柔风的絮语,没有三月的落花如羽毛般飘落,在远离尘嚣的山居,已越过街灯辉煌的边界。
是否有一樽闪亮的钟挂在天边,它宣告时间既没错误又不准确,像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所说那样?
在失眠的长夜里,墙上没悬挂叮当报时的钟,表也停了,我不像古人那样去推断那是几更天。我浪漫地让时间停在永恒,不让自己烧铸熔烤在时间的火焰中化成液体。
我梦想停留在少年十五二十时,我梦想是一泓春潭隐藏在碧绿的林中,一潭绿阴的倒影,岁月正像嫩芽蕾般,没有时间的压力形成流逝的苍白,没有流逝的时光形成震颤哆嗦般的伤痛,没有与白发慈母如水晶般碎裂肝肠寸断的诀别,我突然想到忘川。
忘川是怎么样的遗忘呢?希腊神话通向冥府三条河:哀河、罪河与忘河是灵魂摆渡之河,忘川也许是大地沉寂,黄鹂春鹃已成了绝唱,虽然失去它们的鸣声带来闲愁,荆棘再也刺伤不了我们,但也没有人间的软语温言抚慰心灵的创痛。
不会在夜里期望一颗星,照亮心上窄窄的长巷,没有长庚星,华宿或天狼星……
星星也像花朵一样枯萎,凋落……
也失落了海浪带来初秋的清凉,冲洗炙阳的沙滩,紧接着霜花在灰色的早晨的窗前编织古典的图案,季节变迁带来的隐痛,神秘地牵连人事的飘零沧桑,这一切全失落了。
一个镜头展开,一群披着黑衣的秃鹰围在一具尸身周围,血肉模糊的腐肉已和崇高的灵魂分家,黑衣使者盘旋侧飞,展开翅膀正举行一场简单的饕餮仪式……希腊神话通向冥府三条河哀河、罪河、忘河就等着灵魂的摆渡。
我终止了浪漫的思维,宁愿让自己随着春去秋来在时间的熔炉里焚成液体,我不再想到“忘川”。我接受生命的痛苦,庄严地擎起生命这杯圣酒,我接受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传奇故事:那一块抹布一桶水清洗楼梯鸡皮鹤发的老妇人就是《圣经》上的美女阿比夏葛。
穿一双合脚的鞋越过世界的荒漠
在更深人静宇宙的心也停止跳动的时刻我呼唤您,在狂风追赶,高高巨浪的海边我呼唤您,在街车一辆接着一辆,车喧人嚣的十字街口我呼唤您,在朦胧如诗的街灯下,人的脸孔也朦胧成了简单的速写画时我呼唤您……
但所有的缤纷华美都不得不结束,所有的馥郁香醇都不得不凋零,亲爱的母亲,灰鹤的哀唳如同我哀唳的心,已唤醒不了您。
鸟声婉转,嘹亮而又悲悽,在幽暗的林中似乎正举行一场盛宴,我徘徊林子外边,手中持着一张请帖,犹豫彷徨……
我又重回到迷失在梦中的女孩,在莽莽大地上奔驰,身上唯一的护身符就是慈母的叮咛:穿一双适脚的鞋子,穿过世界的荒漠,避过人间的陷阱。
向前走就是生的勇气,在曙光拨亮大地的时辰,在午后阳光投在人声嘁喳的长巷里,在暮色向天空伸展时……穿越大海与星空,走过陌生的城市,走过地上散布牡蛎的壳西班牙街道,走过廉价商店,走过殡仪馆……
走在落雾的泰晤士河畔,走在十月深秋的莱茵河畔,走过跳跃蓝色音符的多瑙河畔,再回到巴黎的塞纳河畔……
昏黄的雾在窗上流连,眼前出现一座小戏院,买了张票,找到一个边厢的座位,舞台上出现弓背蹭嘴,光秃的头,一位超龄的演员,他的白衬衫与华丽的领结,在舞台昏黄的灯光下构成不协调的颜色……那是出悲剧。一切都过了时辰。
根据《圣经·传道书》第三章说:“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
看来世间万物都有一定的时辰,四季的运转,生死哀乐,播种收成……都有一定的时辰,当逆运将人间美好的图景撕裂时,也总能期待缝补的时辰。
人不会永远陷在愁苦的深渊里,于是我又想起慈母的叮咛:穿一双适脚的鞋子穿过世界的荒漠,向前走,前面还有迢远的路途,向前走就是生的勇气。
向飞翔的时光之鸟致敬
生命是行走的幻影?是混沌?是蜉蝣?我们活在层层迷雾与影幢幢的幽暗中,在松林里散步,风猛烈地吹起松叶,堆成叶冢,风猛烈翻卷漩涡似的叶冢,一堆堆的叶冢像千年礁石般,已沉淀出岁月禾黄的色泽……
一只黑白鸟在雪地上以优美的姿态踱步,在雪地上留下木屐似的印痕,只隔了一个钟点,暮色降临,教堂晚钟敲响,所有的脚印都消逝了……
我刚见过牡丹花穿着层层缝裁的丝袍,白色晶莹如雪,粉红色如偷了木芙蓉和睡莲的颜色……如今拖曳在地是朵朵灰云的残瓣,似乎一触到残瓣就感觉自己被卷进苍鹰长唳,轻烟横空,苍凉而又空茫时间的梦里。
张先的词擅长运用“影”字,如“云破月来花弄影”,写影是映衬幽渺素月,将气氛渲染成美而朦胧。影本身是附属存在,没有云破,没有月来,花儿不可能舞弄清影,生命的空虚、无常、短暂,捉摸不定就令人勾绘出生命的幻象,也是影。
季节的变幻似乎也在我梦里编织图案,冬天骤然降临,就像灵魂离开支离破碎的肉体———大地,凛冽的一场秋风秋雨哗啦地将一株树吹得遍体鳞伤……
季节变幻的图景也是人生舞台上一出悲喜欢忧的戏,到了生命结束的最后时辰,就像冬天骤然降临,就像灵魂离开支离破碎的肉身……
如果思维这么反复演绎,最后我又不得不被卷进苍鹰长唳,轻烟横空苍凉而又空茫时间的梦里。
美国诗人罗宾逊(Edwin Arlington Robinson)化身投影的人物:《佛勒德先生宴会》里的老伊班,他擎起一杯酒在秋收月明之夜与影子对话,向飞翔的时光之鸟致敬。
人生就如披上残破的盾甲,老伊班将这想象成罗兰大将的幽灵吹起无声的号角……
一位孤单的老人和旧时的知交———自己畅饮,听众就是月光与月光的投影:两个月光。老伊班唱起歌儿,唱时喉咙哑,唱到最后的字眼,已是声声颤抖了。
人生还有比老伊班更凄凉的境况,屈原《九章》形容辛夷(木兰)在林野里枯死,鸣鸟凤凰都高飞远隐……诗人在远行前踟蹰惆怅,他感到时间冷漠而孤绝,敢于面对人生苍凉的场面也是生的勇气,纵然是披着残破的盾甲,依然有勇气去赴人生的战场,纵然像老伊班,面对现在与过去的自己,独自扮演盛宴中两个角色,依然畅怀高歌,纵然鸾鸟凤凰都已高飞远隐,屈原仍然以血泪之笔写下光灿如同日月的“屈赋”。
我也怀着生的勇气,擎起生命这杯圣酒效法老伊班向时光之鸟致敬。
沉寂的河流
夜正在哭泣,抽抽噎噎地哭泣,掺杂着呼啸的风,夜鸟的哀鸣,还有小动物的惊叫声……
夜更像夏加尔的一幅画,神秘的氛围像一场梦,梦中倒立的巨鸟,飞翔在半空的女郎和拥抱她的情人,一扇孤立的门,缩小的屋宇,女郎脚旁的瓶花……
夜继续抽抽噎噎地哭泣,在暮沉沉的夜色中,我开始用嗅觉去闻沉入灵魂深处的静谧,我化身为一只夜鸟,化身为窜入广茫夜空的一个小灰点,遁入无边无际夜的世界,我以优美如诗音的词句逍遥地歌唱,我遁入思维的象牙塔里……
夜并不荒凉,夜正酝酿它的艺术大笔。
生命不像咆哮的海潮,更像沉寂无声的河流,在没有惊涛骇浪的日子,沉默无声地流逝。
人间有多少悲哀的故事在静谧中互相传述,河畔的芦草在晚风中以温柔的声调悄悄然重复这些哀歌,那都是文学艺术的谜题。
有一回我到海边去看风车,风车随风缓缓转动,所发出的声音倦怠近于哀调,一只酒糟色的臂膀在举起与下垂之间重复陈年不变又笨重的动作,这衣衫褴褛堂吉诃德幻想中的敌人,如何去与披着优雅骑士精神外衣执剑的堂吉诃德和他的忠仆桑科应战?
但最大的光荣是写《堂吉诃德》的塞万提斯。纵然西班牙全盛时期是一五八八年,后来英国舰队击败西班牙舰队就宣告这段辉煌时期的结束,那时塞万提斯四十岁,文学的桂冠仍永恒地握在塞万提斯手中,不随时光销蚀。
如果人类单纯地将生命当成了万能的神给的一份礼物,生命隐藏大地的奥妙与美,也隐藏文学艺术的谜题。
夜继续它抽抽噎噎的哭泣,但夜并不荒凉,夜正酝酿着艺术大笔。
月亮浮在灰蒙蒙的空中,灰蒙蒙的雾密密地将月亮围成一圈,像一盏铜灯将屋宇墙壁窗子抹上一层神秘的光晕。
(2008年5月)
时间的伤痕
悼 古
时间的舞者是位青春貌美的女仙,她头上簪着一朵紫色花象征权威,她在夜莺清唱的花园里曼舞,脚踏在希腊神殿的断垣残壁间……
她挑起月亮银色的灯笼,在属于过去苑囿里帮迟暮佳人寻回失落在时间里的旧梦……
于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个属于伤逝的巴黎又像镀过阳光金彩的俄国世纪芭蕾舞星———安娜·巴芙诺娃,踏着最纤巧的舞步穿堂入室。
银色的,流淌的,闪光的滴汁洒落在桂花树上,那是月光的泪。
经历人生蔷薇般绯色的梦痕,千丝万缕的心结构筑成一座“记忆之屋”,在时间的羁旅下,尘满面,鬓如霜。
当年韦应物在淮水见到昔日故旧,两人一块旅居江汉的往事一时浮上心头,慨然地感叹:“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这位东方迟暮佳人敏感度更高,她以手指去触摸桂树上光的泪痕,湿湿的,像早秋的霜白……
在晚霞漂染成红色的尘土里,将记忆埋了,青春会在时间里化成骨骸,但她却希望记忆是一粒水仙球根,来年春天会开出白色洁净的花———希腊神话纳西瑟斯的化身。
这位迟暮的西方佳丽年年将水仙球根埋在尘土里,年年她也将青春一块儿埋葬。
白石幽映湖波中,如沉在地底的山壑。
青春也是沉在地底的山壑。虽说华颜丽容经历不起人间季节的转换,青春的殆逝,忽焉枯槁,但在属于过去的苑囿里,会像英国人所说:
纵然她成了迟暮美人,她的美貌依然不褪色。
“That beauty would be there,When she was an old woman.”
在时光中失窃的图案
一幅以金线织成的图案已在时光流逝中失窃了,那幅图案自生命某个角度来衡量也是艺术精品。
那幅图案的构图者也像雕刻师皮埃特罗·龙巴度设计但丁的墓,像意大利画家桑得罗·波梯塞里藏于佛罗伦萨菲兹美术馆的名画《卡罗尼亚》都是一流的才艺。
我犹记得季节的五色缤纷,似乎也将我略嫌苍白的生命漂染成彩色的梦。
白净的纱帘就在日光下变幻色调……“倒挂金钟”又称“吊挂海棠”的花像一串串红色的挂钟,一串串垂挂在大自然的生死轮回里,滴答滴答地计时,而丁香花仍然展开漂浮如蝶翅的四叶花瓣,漂浮在向晚的空间。
突然我梦里全是粉白的铁线莲,我像爱丽丝闯入仙境,粉白色的铁线莲攀缘匍匐在我梦中的世界……又是另一场梦,槐花的背景是一座古园,古老的墙垣就因这五月白色的香魂:盛开的槐花,粉刷一新,然后将一出古老的悲剧写在墙头,当槐花枯凋,故事中的“她”已知道“他”在墓中成了僵硬的尸身……白昼消逝,夜色降临,槐花的艳影就像《殉情记》里的朱丽叶,遁入劳伦斯神父的地窖里……
季节继续它的生死轮回,走入林中,耳中皆是悲若寒蛰,悲若鸣鸿的响声,一定是所谓的“秋声”了。夜间独个儿赏月的意兴逐染上了凉意,似乎猛转身,属于时间的图案一幅幅失窃,月移星转,不再是人间丝桐琅琅,金菊桂树也不栽种在人间……但古代有玉斧修月的传说,据说太和中郑仁本的表弟由崇山,有一自沉睡中醒来的人对他说:“月亮是七样宝贝合成的,有八万两千户修月,我也是其中之一。”他打开包袱出现修月的斧具。
人间的月圆月缺都令我们这些异乡人伤感,但别说慢慢磨玉斧也难以补好“金镜”(月亮),只要生命还在,你永远可以再看到映山红燃亮了知更的胸翼。
灵魂的逃逸
在一座古园里,两个灵魂突然像折叠的影子飘在一起,当爱情的希望已遁隐在暗影里,当心悸的痴恋已成了过去,鹧鸪在眼前飞成模糊的视线,曼陀铃声在寒战的风中飘逝……
影子中的一个伸出五个手指,将另一只手叠印成十指纤纤……
不要任意撕裂美的记忆,记得星星不会陨落那个夜晚,水上轻轻滑过一连串无声的音符,那时刻缪斯女神都是飞翔的星光,人暂时逃出生的窄门,漫步在处处散发薄荷般文学味儿的草原上,木豆树的紫花正在微微的暖风中拂动轻捷的羽翼,结束了大地沉寂,栖鸟缄默的冬季。
像“桃叶渡”、“梅花观”原都有一段美的故事,“桃叶渡”旧址在秦淮河与清溪合流的渡口,据说晋代王献之与桃叶在此依依惜别,王献之作《桃叶渡》相赠,后人称之为“桃叶渡”。
“梅花观”是《牡丹亭》柳梦梅寄寓的庙宇,杜丽娘的魂魄曾在此与柳梦梅相会……当杜丽娘来到梅花观翠翘金凤,环佩玎珰,似幻似仙……还惊动了梅花观的师徒。
淡彩似的暮霭笼罩,桃花轻悄悄地飘落,木兰花染上烟愁……山长水阔,茫茫天涯路,岂是彩绢尺素可以邮寄人间菱花水月之情?但在记忆的古园里,时间的钟摆缓缓倒转……
古代那位传说中的春天之神———东君,正将春天轻悄悄地交付给大地,于是雾一般的梅雨,流淌在春风中的柳絮荼蘼留住晚春艳色……大自然正处于锦瑟华年……
无可奈何花落去
英国牛津沃德斯都克街的落花烟蒙蒙、雾蒙蒙般纷飞,走在那些花树下,扑得人香尘满面,扑的人衣衫凝香……现代人少有悲秋伤春之感,不再为几声莺啼,天际数行归雁,飞絮残红,烟雨迷蒙,斜月依偎窗前引起伤感,殊不知抛弃那古典雅致美的情感是何等的损失!懂得那充满文学味儿的情感,无形中也丰富了生命。
绍华易逝,在文人墨客间铸成伤痕,敏锐地感怀“今”与“昔”的变迁,晏殊少年时就显露不凡的才华,是神童,后来居于宰相高位,但被称为“词家射雕手”的晏殊最大的成就还是文学,他当宰相每逢盛宴后酒阑时,必和宾客写诗填词遣兴,虽然亭台依旧,今日的夕阳已不是旧日的夕阳,就触引骚人辞客的伤感,写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绝句。
报晓鸡鸣,午夜钟摆都带着几分警世的禅味,春夏秋冬四时的转换也如戏词:“人世繁华扫地空。”听秋风剌剌,听风中松果落地声,惊醒矇眬睡眼的我,仿佛听到击罄敲钟声。
人生的谜题蹊跷难解。“桑田成海又成田,一刹那堪过百年”,海角冰轮,山崖红日,人间沧海桑田,日月不断交替。
在暗影笼罩心的回廊时,眼前出现了海市蜃楼,树端镀上的金色霞光,朦胧紫色的香薰衣草花田,丘陵大海茫野森林……都一刹那间从地平线消失了。断肠句谱在一弦一柱的锦瑟间,在幽居中发出对玄秘命运的诘问……
于是我来到一扇名为“时间”的门前,听到时间的老人对我重复述说:“生命某些珍贵的东西就像一只鸟儿飞出我们的手掌心,它一去不返……”
门儿在我身后重重地关起,又听到时间的老人喃喃叮咛:“惜时!惜时!时间珍贵如珠玑……”
冬素馨
那年我在艾玛乡间大宅度假,那塌坏的围墙成了朔风的通道,风寒冽而呼啸吓人的声响,圆形凹进去的窗子像窟窿似的眼睛,几抹灰白的云低低压在同样灰白枯树顶端。
北风带来冰雹打在窗玻璃上,好像一群惊慌失措的鸟儿,猛烈地拍打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