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木,在字典里的意思指:死亡。
就木偏偏不会老,更不会死。他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去往何方。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孤独的活在世上,那时候他只是一缕虚弱的残魂,风一吹就散了,蛰伏在某个阴暗平静的角落里,有力便起,无力便躺,经过了几千年,终修得肉身。那是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世界,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极了,于是火急火燎的掸落身上的泥土残叶,赤着膀子,光着屁股,迫不及待的走入了这片红尘。
他并不是妖精,没有什么所谓的法力。也不知过了几个百年,几个千年,才稀里糊涂的形成了一身血肉,他和凡人一样,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冷了要穿,乏了要睡,所以在大部分岁月里就木都在为生计奔波。
隋唐时期大兴科举,那时候的年轻人就像不要命一样没日没夜的摇头读书,田也荒了,地也干了,还在读书。就木也读书,熬的人快瘦成了皮包骨,终于让他中了个状元。这下好了,当上了大官,吃穿不愁,日子过得红火起来。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十分满意,最满意的是师爷托人为他说了一门亲事。那户人家姓李,本是长安城里的显贵,因有拥护前朝之嫌,李家老爷遭了迫害,吃了官司,在狱中自缢了。李家夫人连夜收拾些细软,带着幼女恒儿,一路奔波,下了江南。现在也算在这座小镇上过好了,置办了宅子,买了丫鬟仆人,恒儿也长成十六七的大姑娘。就木不通男女之事,一见恒儿便喜欢上了,她的眉毛很淡,柳叶似的落在额前,仿佛一轮朦胧的弦月。恒儿也喜欢他,觉得他白白净净生得好看,又会读书,有学问。洞房那晚,恒儿问就木:“相公,你会一直陪着我,对我好吗?”
就木点头,这是他活了这些年来,第一次给女人承诺。
他并没有食言,恒儿老死出殡的时候,就木依旧陪着她,穿一身白衣,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头,哭的比谁都伤心。事情瞒不住了,在这十几二十年里,就木虽终日待在家中,鲜有出门,可小镇上还是慢慢有了风言风语。郎君三十,姑娘十七,自然是天作之合。郎君三十,姑娘七十,就难免生出妖邪之说。一时间小镇上人心惶惶,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妖精,好吸人精气。有人说他是鬼魅,擅夺人魂魄。不管怎么说,反正都不认为他是个人。家中仆从小婢心里犯了嘀咕,惜命的纷纷逃去无踪,有几个不要命的竟想趁夜一把火烧死他。
就木心知待不下去,收拾些衣物,躲上了山,拜在一张姓天师门下,做了道士。起初那几年,还会想起恒儿,忆起时不禁泪落满面。时间长了,道行渐深,终日道袍加身,浅诵经文,脑也清了,心也静了,对男男女女,生生死死的事情也就看得淡了。待得下山之时,红尘又过去百年,一问才知道皇帝不知死了几个,朝代也更替了两代,已到了明朝洪武年间。
连年征战,民不聊生,一个朝代的兴衰崛起也不知到底要见多少血,死多少人。死的人多了,妖魔鬼怪的邪说自不会少,道士倒成了一门讨喜的营生。今日张三请去看个家宅风水,明日李四请去驱个鬼魅邪祟,就木很庆幸自己不会被饿死。他原以为不管和尚还是道士,只不过是一群欺神骗鬼的杂毛罢了,没想到自己在山上学了这几百年的本事,当真降得住妖魔鬼怪。后来才知道,曾住了几百年的山原来有名字,叫龙虎山,收他入门的张天师祖上就是道士,名道陵,在当时好像还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汉武帝见了都对他客客气气。张道陵晚年,定居龙虎山,创立了“正一道教”。
时间又过了几百年,就木每日算算卦,看看相,驱驱邪,保保家宅,就算胡说一通,也足够丰衣足食。在那段年月里,就木遇上了一个对他来说十分不平凡的女人。她唤作小玉,与恒儿生得有几分相似,多些妩媚,就木很爱她,甚至比爱恒儿还多一些,没过多久他们便成了亲,小玉说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好像知道自己这辈子嫁定了他似的。就木的秘密瞒得住一时,却瞒不住一世,安生甜蜜的日子过了二十年,小玉心中生了疑窦,一个不老不死的相公足以令这个朴实贤惠的女人脊背发凉。不得已之下,就木只能借口离开,继续做他的游方道士去。临行前,小玉依在门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落泪。就木的心很软,此刻却不得不做个绝情人,他告诉小玉:“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我们有三世情缘,一定还能见面。”
小玉问他:“上一世的我叫是名字。”
就木回答:“恒儿,你叫恒儿,是我的娘子。”
小玉又问:“恒儿生的美不美?”
就木笑着回答:“恒儿和你一样,美,美极了。”
小玉不说话,开始哭,没有声音,只有泪。
就木问她为什么不问问下一世的事情,小玉摇了摇头,说道:“我要你下一世遇到我的时候再告诉我。”
就木终于还是走了,一走就是三十年,直到小玉入土为安,他才回来。坐在墓碑前三天三夜,不愿离去,末了落了几滴泪,带走了坟头的一捧土。
之后那几年里,也不知道关外的满族人发了什么疯,不要命似的从北方一路打过来,杀了不少人。最后,崇祯皇帝没了法子,只得丢下江山,撇下美人,找了棵歪脖子树上吊了。至此,明朝灭亡,清朝崛起。
就木对于朝代的更替并没有任何看法,即使有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不喜欢清朝,简直有点厌恶。满族人多为西海女真后裔,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扬鞭跨刀,放马牧羊,性情刚烈。身上杀气重,阳气足,脾气烈,只相信刀剑枪炮,不信那些和尚道士嘴里的歪门邪说。民风尚且彪悍如此,国家亦然,道士算是断了营生,没了活路。就木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开始了什么都干的生活,他走过镖,跑过船,做过清廷的带刀侍卫,伺候过满嘴鸟语的红毛洋鬼子,就差没净身去做太监了。最后,稀里糊涂的山上落了草,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营生。就木心软,就算杀人放火不犯法,也下不去这个手,在那段光景里,他无非是跟在山大王后头,拿着刀,举着旗,胡乱吆喝几声,换几口酒肉吃食罢了。
直到清朝翻了船,民国掌了权,蒋委员长的军队开上山来,端了贼窝,就木的山贼生涯才宣告结束。一众草寇都被收了编,他也摇身一变,当了兵。在就木眼里,当匪当兵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无非是换身皮,换杆枪,腰里多了几颗手榴弹,还是要拼上性命去换口饭吃。打仗靠的是人,人靠的是身子,要是有一副打不死的身子,再加打下几场胜仗,在那段岁月里是很容易混出头来的。几年下来,就木混得不错,升了上校,当了军长,手底下管三万人的部队。后来,有一支自称共产主义的队伍想拉拢他,要他反老蒋的水,就木没干,拒绝的理由很荒唐:“树皮草根我吃不惯。”
后来,听说那支连杂合面馍馍都吃不起的队伍,居然赶走了小日本,还捅了老蒋的心窝子。直到登上那艘远赴一个叫台湾的小岛的客轮,就木都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他最不明白的是,那个原本年年都要向朝廷进贡的小小扶桑国,怎么就能让咱们差点阴沟子里翻了船。他觉得自己这些年好像白活了,可能是因为活了太久的缘故,在台湾的那几年,就木颓了,终日以烟酒度日,靠着退伍军官那点俸禄浑浑噩噩的过,苟延残喘的活,废到不至于,不过也差不多。他原本三十岁的模样,稳重洒脱,生得白净,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嘴唇薄合,算不得丰神俊朗,也称得上是美男子。现在皮肤变得黝黝的黑,眼睛里总是弥漫着一抹浓雾化不开的忧郁,蓄起了唏嘘的胡渣,整天邋邋遢遢,要活不成,要死不能的样子。
一个人活腻歪的时候,总会想起以前,想起自己的根。那天夜里,趁着星月全无,就木提溜着皮箱,做贼似的逃离了退伍军人大院,径自买了张最早的船票,回大陆去了。此时正值敏感时期,他不明政况,一心只想做回道士,过以前的日子。刚寻了处道观安生,置办好行头,一群高喊着“破四旧、立四新”口号的红卫兵和激进青年就把他抓了去,黑漆嘛唔的关了几天之后,拖出来接受人民一通批斗,下放到西北边陲农村,劳动改造去了。
且不说就木点正点背了,至少他觉得挺好,不叫苦,不喊冤,每天第一个下地,天擦黑还不愿回来,劳动积极性比谁都高。他觉得这种日子挺好,比浑噩度日强得多。有事做就有了盼头,让他感觉到自己还真切的活着,活得下去。
就是在那段时期,就木结识了此生唯一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