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洋洋,小米拉着喜子去摆摊。工具都摆开了,城里人才陆续地上班。大清早人都匆匆忙忙的,修车修鞋的少,擦鞋的也少。偶尔有自行车胎瘪了的,过来添点气。添气,小米和喜子不收钱,免费,目的是拉个客户。但总有些人添了气,看到他们两口子的情况,硬放下一角两角钱的,小米和喜子也没办法拒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了,打了气就走。小米和喜子的摊子在一个十字路口,这几年一直在那里,过往的人也大多就是那些人,时间长了,熟了,还有很多人冲他们点头微笑打招呼,喜子就回个礼。当然小米是看不到的,小米要等人走近了,出声了,才能知道。小米是凭着声音认人的。小米也能从鞋上认出人来,从脚上认出人来。擦过一两次的鞋,她就记住了。还有脚,她往客人脚上套塑料袋时,伸过来的脚的气味、脚的形状,她能分辨出,来这儿擦过鞋没有,多早前来过。小米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小米的话不多,偶尔也说,有时边擦鞋边冒一句话来,你十五天没过来擦鞋了。往往使客人吃一惊。客人就会说出差了、工作忙之类的话。小米也不多接话,只是微微一笑,听着,手里的刷子、布子没有停,一会儿鞋就擦亮了。客人走的时候就勾了头细瞅她,不相信她是个瞎子。小米还能从客人的脚上、鞋上看出许多来。来擦鞋的当然都是有些身份的人,农民、打工的,一般不擦鞋。他们都是来修鞋,那是喜子的活。有些鞋修了,喜子递给她,她也会擦一擦,那是免费的,不收钱。专门伸过脚来擦鞋的大多是有公职的,或生意人。虽说都是公职人员,生意人,但鞋的档次不一样,有的鞋干硬,有的鞋温润,价钱就差得老远了。脚的味道也不一样,不全是汗脚、干脚的区别,洗得勤与不勤的区别。汗与汗不一样,有的是虚汗,味道都软软绵绵的,小米能想出那人的眼泡是肿的,脸上的肉也是虚浮的;有的脚汗直冲人,那人的面目也一定要硬气些。味儿与味儿不一样,没味儿与没味儿也不一样。小米能从脚上、鞋子上大致想出那人的面目来、身份来。当然非常精细的鞋子,保养非常好的脚不会出现在小米这里,当然更不会出现在喜子的鞋摊上。那些人不修鞋,那些人的鞋子也是在擦鞋店里擦的。偶尔也出现过很精致的鞋子,因为小米和喜子的摊点一边是一家银行,另一边是税务局。来税务局开票的交税的,到银行存钱取钱的,各色人等都有。现在的人,很难看清虚实深浅,明眼人都看不清,何况小米,小米也只是一种揣测,一种感觉。但小米喜欢这样揣测,这样感觉,就像明眼人在大街上瞅行人一样,瞅不出个啥来,但还是要瞅的。
喜子却不看人,他看自行车轱辘,看人的脚。理发的看头,修鞋的看脚,这是职业习惯。喜子也不全是因为职业习惯。喜子自从少了两截小腿以后,特别是坐在小凳上修车修鞋以后,他的身子本来就比别人低些,须要仰了头,才能看清别人的脸。喜子不爱仰头看人。以前他本来就长得人高马大,总是习惯低了头看人的。现在看人,不仰头的话,只能看见人的肚子,人的胸部。八九岁的孩子他才能平视。常见到小孩子随母亲来修鞋,小孩子费鞋。有一次来了个小女孩,她上幼儿园,就说幼儿园的事,洋洋听了,就说要上幼儿园。小米和喜子把洋洋带到摊子上的。小米和喜子商量了,就送洋洋去上幼儿园。有时候随母亲来修鞋的小孩子,看到小米和喜子,眼神中就有怜惜之类的神情,小孩子的脸上不藏事,但这让喜子受不了。他能想象大人们看到他时的神态,尤其是以前认识的人,熟人。喜子走南闯北这些年,也结识了不少人。以前和他一起跑过车的,他给运过货的,也有到税务局开发票,或者到银行存钱取钱,看到他了,就会撵过来,满脸同情地问这问那,喜子就不好说。有时还给他掏钱。掏钱,他都坚决地推回去了,喜子是个爱自尊的人。尤其是少了两条腿以后,他就不大爱抬头。其实,他的模样长得还是很男人的,脸上棱角分明,很刚硬的。来修鞋的女人,有时还是很入时的女人,也会多看他几眼的,还跟他攀谈,奇怪他这样的男人咋会修鞋、补胎。等终于发现他少了两截小腿后,眼神就更奇怪了。要是她们再知道喜子和旁边擦鞋的小米的关系,那眼神里不知还会有些啥。小米当然看不到这些。小米有时候听到来修鞋修车的女人跟喜子说多了,说得腻了,她就生气。小米生气就是拉下脸子,半天不跟喜子搭话。喜子就明白,小米是生气了。喜子就向小米虚虚地一笑,小米看不到的,但喜子还是要冲她笑。没客人了,喜子还鼓意逗她说话,说着说着,小米的气也就消了。有时回到家里,钻到一个被窝里了,小米又把旧账拉出来,闹他,喜子就笑着哄他,搂住她,也就哄乖了。在被窝里,小米能看到喜子,喜子的腿也不瘸了。当然他们不能常钻到被窝里,他们还得过日子,还得到街上来。
街上冬天冻、夏天热。昨晚虽然下过雨,但到中午,热得还是很厉害。太阳正当头顶,楼房都没了影子。喜子撑起了大伞,热气还是往伞下钻。也许是因为太热了,修车补鞋擦鞋的都没有了。喜子和小米就吃饭、喝水。饭是从家里带来的,一饭盒,喜子先吃,剩下的,小米再吃。洋洋不用管,洋洋中午在幼儿园吃,在幼儿园午睡。水也是家里带来的,一大塑料瓶,到中午也晒热了。喜子和小米吃的喝的还是香甜。
日头一偏西,街上的人又多了。满街的人都走得急匆匆的。喜子知道,那不全是因为热。城里人干啥都急匆匆的。越是大的城市,人走得越快。喜子走过许多城市,以前开车的时候,早上在这个城里,下午又到另一个城里,一天要走几个城市的。他开着车也是多拉,快跑。车主、货主都催得紧,喜子也就把车开得飞快。喜子身强力壮的,技术又好,他感觉一辆大货车,在他手里,摆弄起来也很轻巧。有时候连着两天两夜开车,他也能顶住。他是个实诚人,拿人的工资,就得给人好好干活。再说了,他也想多挣些钱,多挣些钱,他就能买自己的车了。有自己的车,有自己的车队,那是喜子的梦想。就在喜子跑得最欢的时候,小米的眼睛得病了。小米怕喜子分心,就说得很轻巧,喜子也没在意,带来些眼药让她点。喜子十几天,有时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回来了,过一夜就走。他也没注意到小米的眼神越来越不行了。有一回回家,小米给他端水时,碰到桌子,栽倒了,茶水泼了一地,他才慌了。领到县医院查了,省医院又查了,病名很难记住的,但都说要抓紧治,不然的话,就会变瞎。那病也能治,但药费要好几万。喜子没那么多钱。喜子跑了这么些年,先挣钱娶了小米,又挣钱给弟弟娶了媳妇,手头上没几个钱。他只能让大夫开了些吃的药、点的药,让小米在家里缓病。他继续开车挣钱,挣钱给小米看眼睛。却出了事。车开到路沟里去了,车上是车主和货主,还有他。车毁了,车主死了,货主也死了,喜子丢了两截小腿,命保住了,却是一分钱也没得到。一惊一吓,小米的眼睛也重了。等喜子缓过来时,小米的眼睛全瞎了。
那事过去好几年了,喜子有时还会想起来。看到路上的车了,看到小米摸索着走路,摸索着干活的时候,就想起来。他想不到,他和小米会成为这个样子。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这几年惯了,想的少了。有时候一家人一起出门,一起回家的,心里反倒踏实了。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没啥不好的。日子嘛,咋过才算好呢?就像大街上那些急匆匆的人,银行存钱的取钱的人,就过得好吗?
到下午上班的时候,路上的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又多了一气,像一股洪水,没过多久,又平息了。这些坐车的、骑车的、步行的,都又不知钻到哪栋楼上去了。这样的人流,每天都涨落好几次,喜子能看到,小米看不到,但能听到,能感觉到,两人都习惯了。他们专心地做自己的活,总感觉他们去哪里,又回哪里,与自己无关。上下班的时候人多,人一多,有时候就出些事,会围起一堆人,吵吵嚷嚷的,一会儿又散去了,像水里扔进去一块石头,水溅起来,又落了。
下午上班不久,银行那边好像是出了点事,也不是啥大事,好像是停电之类的事。银行不营业了,银行门口就聚了许多车、许多人。一些人来了,一问情况,又走了。一些人就等着。走了的很显然不急,等着的要么是取钱,要么是存钱,要么是给客户打款,显然是急用的,嚷嚷声就由小变大了。喜子听着好像是银行的电脑在升级,电脑升级看来和人升级一样难,耽搁了好长时间。人却等不及了,骂骂咧咧的。还有些四处踱步。就有人踱到了喜子和小米的摊子上来了,来擦鞋,也是打发等待的这段时间。小米就忙乎起来了,喜子却有些闲。又过来一个人,应该说是三个,一个在前,两个在侧边。喜子看出来,后面的两个是随从,前面的那个人是老板。喜子经见得多,能看出来。老板留个寸头,戴着墨镜,气度不凡,走过来,有一股凛人的气势。老板走到小米前面,把脚伸到擦鞋台上。老板没说话。小米看不到,却听到了,感觉到了。她还感觉到了那股凛人的气势。她很少给这样的人擦过鞋,心里就有些慌。小米用手摸了一下鞋,皮革温润,做工精细,显然是高档鞋,心里的确有些慌。她还无端地觉得那人是戴着墨镜的,她给墨镜脱了鞋,往他的脚上套了个塑料袋,又把鞋给他穿上,这才给擦。先擦鞋面上的灰,再上油。上油的时候,小米的手一抖,鞋油落到脚面上了。墨镜还没开口,后面的两个人就呼喝起来。长眼了嘛你!小米也感觉是油擦到脚面了,忙用布子擦了。好在脚上套着塑料袋,只有鞋口那儿弄脏了一点,小米细细地把那儿收拾净了。喜子担心地盯着小米这边。墨镜却没出声。他显然是经过大场面的人。喜子见过这样的人,小米却没有见过,小米忙收拾,也忙说对不住。墨镜还是没出声。小米这才定住了神,打油、擦试,一双鞋给擦得又润又亮。小米用手摸了一遍,才说,好了。小米松了一口气,喜子也松了一口气。墨镜收回脚,看了一眼鞋,又看了一眼小米。好像看出了什么。墨镜后面的一个人问,多少钱?小米忙说一块,那个人就掏钱,掏出来找零钱。墨镜从那人手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递给小米,转身就走。小米一摸,是一张一百元的。小米能摸出各种面额的钱来。小米忙说,等等,我找你钱。落在后面的一个人说,我们老板舍散给你了,不用找了。小米忙说,那咋行呢。忙从衣袋里掏钱,掏出了一把小票,又喊喜子,喜子也掏出一把毛票递给小米。小米就撵出去给找钱。三个人已经是走出老远了,小米急急地往前撵。忽然,一辆摩托车冲过来,喜子看到了,喊了一声小米,小米刚感觉到,却来不及躲了,一下子就给撞倒了。喜子连爬带滚地扑过去,抱起了小米,小米小米地喊。摩托车也停住了,骑车的下来了,乱骂。瞎了,长眼不长眼!乱跑啥?看那架式,不仅是要逃避责任,还要打人呢。喜子扶起小米,他也突然站起来,应该说是立起来。喜子没脚,没小腿,是用膝盖立起来。喜子气了,喜子大声说,你撞了人还骂人,讲理吗你?喜子立起来虽然才到那人的当腰,但他就那样立着,双目圆睁地立着,那人倒被震住了。一时就围过来一圈人。墨镜三个人也折回了。就有人问咋回事,骑摩托车的就说,我走得好好的,她瞎眉鼠眼地乱跑。大街上也是乱跑的,撞上汽车撞死了活该。他还越说越气,越说越有理。喜子没再和那人理论,小米的脸擦破了,在流血,喜子就用衣袖给小米擦。小米也缓过神来了,脸上蜡黄。她手里的零钱散了一地。喜子这会儿也感觉到截肢的那里生痛生痛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墨镜开口了,对着那个骑摩托的。是你撞了人了?骑摩托的说,咋了?你少管闲事。墨镜后面的两个人冲到前面,护住了墨镜,同时对骑摩托的冷声喝,找死!骑摩托的不敢吱声了。去,给人看病,墨镜说,口气很硬。骑摩托的没敢吱声。小米忙说,不看了,没事,就擦破了点皮。周围的人也都说开了。原来是个女瞎子。两口子一瞎一瘸,够可怜的。干嘛碰残疾人呢,这下大概给讹上了。说啥话的都有。喜子听了,心里很不是味儿,拉了小米说,不看了,没事,没事。拉了小米往摊子上走,小米是走,喜子是挪,手腿并用地挪。围着的人让开了一条路。围着的人还把散落在地上的钱都拾起来给喜子。喜子就找墨镜,数了半天,数出九十九块钱,给墨镜。墨镜不接,小米说,找你的零钱,你拿上。墨镜迟疑了一下,自己接了,对着喜子和小米说,先去医院看看。小米和喜子几乎同声说,不去了,不要紧。骑摩托的似乎松了口气,但又嘟囔了一句,一个瞎子,还乱跑乱跑的。墨镜转向他,说,滚。他忙骑上车窜出去了,墨镜又瞅了喜子和小米几眼,想说啥,没说出来,就捏了零钱走了。围的人也散了。
小米和喜子也早早地收了摊子,到幼儿园拐角处去等着接喜洋洋。小米脸上的血止住了,喜子问她痛不痛,她说不痛。喜子的腿痛,没给小米说。洋洋今天也比往常散得早些。洋洋跑到拐角,爬到车子上。洋洋还小,还没看出啥来,洋洋说,阿姨说了,明天再上一天就放假了,下学期,我们就上一年级了。爸爸,一年级我到哪个学校呢?再说吧,喜子乏乏地说。小米没出声。洋洋感觉不大对劲,就瞅瞅喜子,又瞅瞅小米,他看到了小米脸上的伤。洋洋问,妈,你脸咋了?小米说,没事,擦破了点皮。喜子也说,没啥事,没小心擦了一下。小米的脸上还专门带了笑,洋洋就凑到小米脸跟前摸了一下,问,妈,痛吗?小米说,不痛,说着眼泪就出来了。洋洋掏出小手绢给小米擦了擦,没敢再问。
一家人就动身往回走。
一路上谁都没有再出声,默默地走。还是小米拉车,喜子一直用伞把撑车,像撑船一样。看到车子偏了,敲一下车辕,遇到上坡下坡的,喜洋洋也跳下车帮着拉车推车。
走完了公路,又过了清水河了,太阳还没有落山。喜洋洋忽然说,我长大了要当医生,给爸爸把腿治好,给妈妈把眼睛治好。小米和喜子都是一怔,没想到洋洋忽然就大了,说出这样的话来。喜子说,等攒够了钱,先给你妈治眼睛。小米说,先给你爸接腿。这样说了,一家人的心又都活泛了。
洋洋忽然又说,妈,你看,向日葵都开花了。喜子一看,一大片的向日葵真的都开了,暄黄的一片。喜子就说,真的,向日葵真的都开花了,一大片的暄黄。小米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到,能想到,心里也是一大片的暄黄。
刊于《回族文学》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