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易铭一行先是走了两里长廊，来到三海，坐了小船，莲蓬里荡漾穿行许久，下船赶上山，将那稀奇古怪动物植物看了个遍。易铭心境不错，一路上不忘捉弄锡兰，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后来累了，在山巅处凉亭处小憩。
太阳正烈，好在树木繁盛，遮住了如火骄阳，更兼山间微风吹拂，所以并不让人觉得热。锡兰挎着一壶水，不失时机递过来，易铭喝了几口，侧过身子看锡兰的时候，耳朵里就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声，自山下传来，闭目仔细听了一会，这旋律易铭再熟悉不过，正是《夜莺》，这个希腊出生的美国人的名作。易铭这才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将此旋律，交与陶小小，此女如获至宝，回去折腾半年，谱就《夜莺》神曲。自然，由于当时没有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和电声乐队，所以比及原作，稍有差池。
易铭又听了一会儿，指着山下宫殿群，问在场众人道：“是什么人在那里？”唐方看了看山下，说道：“爷，这是为娘娘腊月十八五十华诞庆典那天准备的，乐师歌伎舞女，开年就组织排演，只是大王嫌吵闹，所以就将这两三百号人，全都搬到了承天宫……。”
易铭听罢，兴趣就来了，说道：“呃！有意思，昨天怎么没听见？”
唐方答道：“爷，这排演总是白日里进行，何况下午晚上，其中多半，不得在此留宿的……。”
易铭怎么会关心这档子事儿，他只对山下这些人和他们排演的乐曲感兴趣，所以接着说道：“走，咱们回去看看。”
那唐方听罢，面有难色，迟疑半响，还是答了一声：“是。”
一行人原路返回，坐船上了岸，易铭循声而行。曲折走了几处楼宇宫殿，来到一处院落大门，易铭抬眼一看，见大门匾额，书有“秦风乐坊”四个大字，照例又是周文秀墨宝，而此时，那乐曲声竟停了。
易铭走到大门处，见门口侍立着太监宫女各三四人，易铭不经意看了一眼锡兰，锡兰注意到了，自走过来，轻轻拽了拽易铭衣袖。易铭不解，看着锡兰，但见这女子一脸笑意，故弄玄虚，只见她将头凑过来，对着易铭耳朵，神秘万分地轻轻说道：“爷，一下进去可看真切了，唐莹小姐就在里面。”
易铭听罢，想到锡兰说她仙女一般，不知美到何种程度，比自己思沅如何，所以兴趣一下子就来了。可能想到了当初见思沅，自己出了洋相，这回又要邂逅美女，易铭暗自叮嘱自己，这一回，可要表现得从容洒度一些，莫要让这些人看轻了。
那侍立的太监宫女，见到易铭等人，其中一个，早不分由说，抬手示意不让进。唐方闪身向前，那太监中有个老到一点儿的，见了唐方，作揖哈腰，连声陪不是，说道：“原来是唐大人，郡主正在里边呢！大人要进去，容奴婢先去禀报一声？”
唐方听了，大度一笑，答道：“在下烦劳公公走一趟了，你就说大王故旧李三爷，路过乐坊，于礼当参见郡主，郡主见否，请示下……。”那太监得令，应允了一声，自然转身跑进院内，禀告去了。
易铭听唐方如此说，心里老大不情愿了，易铭心想：“先莫说老子何等角色，就你这当爹的要见自个儿女儿，还得如此低三下四。这个什么平宁郡主唐莹小姐，无非就长了个漂亮脸蛋么！得到香君宠爱，恃宠而骄，还真尾巴翘上天去了。”
易铭想着想着，对这唐家二小姐做派，渐而就有些嗤之以鼻起来。他看着小心站在一旁听候消息的唐方，无不鄙夷地说道：“什么东西？这么大的架子啊？就你要见，都得禀报同意呀？难道你见了她，还要磕头作揖不成？”
唐方听罢，大惊失色之余，却又以不容置疑的和责怪的口吻说道：“爷，莫怪在下说你不是，虽然爷与大王，颇有渊源，但爷前头在大王面前，就多有无礼之举，大王雅量，不与爷计较，但爷也应当克己复礼，遵从礼法，不得僭越是不是？我大周堂堂郡主，自然万民景仰，臣民得见，行礼请安，乃是福分，已属荣耀之至。何况君君臣臣，礼法规矩，决不能乱，郡主也是在下主子，在下给郡主行礼，也是应该的。爷，这有何异议？”
易铭被唐方一席话，呛得哑口无言，人家字句铮铮，堂堂正正，易铭一时之间，如何能辩驳，所以只好认怂不语了。
不一时，那老太监跑回来，见着唐方，抱拳施礼，说道：“唐大人，郡主说了，叫您和那、那、那什么爷觐见，其他的就门口候着吧！”
唐方听了，拉过易铭，对着那太监说道：“李三爷，认清楚喽，和大王颇有交情的，以后千万不得怠慢了。”
那人连连答是，唐方伸出手，对易铭说道：“爷，请进吧！”易铭前脚刚迈过门槛，这唐方不放心，说道：“爷，等会儿见了郡主，你可要见礼的，千万记住了。”
易铭岂能同意，说道：“见什么礼？磕头吗？我又不是你周王的子民，老子身在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见了周文秀我都不行礼，简直岂有此理。何况她既然是你们周国的郡主，我怎么说也是她的长辈，应该是她给我施礼才对……。”
唐方听罢，却停下脚步不敢往前走了，这厮哭丧着脸，犹豫片刻，方才说道：“爷，话虽如此，然而郡主万金之躯，你就不能委屈一下子。作个揖鞠个躬就不行吗？在下再将大王与爷的渊源，向郡主说明，郡主雅怀，定然体谅，这不就行了？爷要这样的话，在下如何自处、情何以堪呀？”
易铭也想了想，知道这唐方冒突突领了个来路不明的，假若让郡主不爽，抑或惊吓到了郡主，是为不妥。易铭还认为，这唐方如此做，是不是要自己在他闺女面前留个好印象？有了这等考虑，易铭也不打算让唐方为难，于是，对唐方说道：“你放心，我给她作个揖就是。”此话说完，易铭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幅奇怪的场景：那是洞房花烛夜，易铭成了驸马爷，他掀开这唐莹郡主盖头，厚着脸皮，大着胆子，谄媚兮兮地说道：“郡主，小的为你宽衣……。”
此院落为三进，易铭在唐方带领下，进了二堂院，听得三堂院里，里面乐声大作，易铭及唐方不复停留，自快步向前，循声而去。
三堂院门，照样站着些侍女太监，早躬身让进，易铭走入大院，但见里面正中，搭建有巨大戏台，戏台之内，却端坐一女子，身旁站有侍女太监，不下十数人，因隔得远，易铭看不清楚此女容貌，但根据其排场，易铭知道，这大概就是郡主了，于是，易铭心里控制不住，嘭嘭嘭地跳得厉害。那女子自稳如泰山坐着，看样子，是听取这汇报演出的领导。这戏台前云集不下百人，男男女女，成排成列，分列左右。那男的均为太监，衣着黑色大袍，戴着高耸黑帽，其间杂有金边银丝，或举笙扛号、或挚钵击鼓，各不相同。女的则穿戴花哨，着装艳丽，头饰纷繁，或横笛竖萧、或琵琶琴筝，金石丝竹，不一而足。
这上百人正演奏的，是为《霓裳羽衣曲》，唐玄宗所作，起先用作在太清宫祭献老子，全曲三十六段，后失传，本来南宋姜夔，偶然发现了商调的乐谱十八段，这才得以传诸后世。不过易铭站着欣赏的时候，据身旁唐方讲，说这霓虹羽衣三十六段，是圣祖文皇帝当年着手恢复的，还原了此曲本来面目。易铭听罢，努力回忆当年情形，终于隐约想起是有这么一档子事……。
那戏台前空地，有曼妙身姿的女子，神情投入跳着舞，舞姿奇异独特，易铭觉得眼熟，脑子想到了敦煌的壁画。台上稳坐的郡主，侧靠在椅子一边，一只手支撑着右腮，眼睛出神盯着那跳舞女子，并未看见易铭等人。先前领着易铭两人进去的那位，不知何时走到易铭身后，对同样站在一旁的唐方小声说道：“大人，郡主今儿个心情不佳，待会儿见你们，可要小心说话。”
唐方赶紧点头，却不说话，易铭听了，心里更窝着火，暗暗骂了一句：“妈的，又来了。”
过了一会儿，一段奏罢，那郡主直了直身体，抬手叫过一旁侍立的太监，吩咐了一句，那太监领命，朝台前走了两步，叫了两遍停，这底下众人，自然收起手中乐器，院内瞬间就清静下来。跳舞的女子，也赶紧向台上施礼退下了。
台上太监，伸手朝易铭等人示意着，那意思明白不过，是在叫他们过去。唐方沿着一旁回廊，走在了前头，易铭无奈，只得跟着走过去。
等得到了戏台，易铭惊讶看见唐方冲着那郡主长揖于地，还喊了一句：“微臣见过郡主。”那郡主爱理不理一般，也不正眼看他，只不冷不热说了一句：“起来吧！”唐方允诺一声，站了起来，两手笔直垂下。躬着身子，站在一旁，却猛地朝易铭使眼神。易铭知道这其中含义，想了一想，只好走上前去，对着郡主，鞠了一个躬。他抬起头，眼光自然看向这郡主，一瞥之下，却大失所望。
原来那郡主抬着头，脸儿歪向一边，孤傲地审视着易铭。易铭见他约莫二十来岁，上着右衽红绸大袖衣，下穿红罗长裙，均织金并绣凤纹，绣饰及其华丽，头饰玉簪螺髻，因天热，一只手拿着一把纸扇，却并不见她摇晃一下。此女圆脸，颇有姿色，上头粉饰过重，加之心情不好不会笑，所以显得呆板木讷。易铭以为就人来说，长得也算标致，只是如要与思沅相比，那就差得太远，不只是五官摆布问题，单只眉宇间风情全无，绝不会让人动情。易铭想到锡兰曾对他说这唐家二小姐如何如何，如今见了，觉得锡兰言过其实，虽然长得倒是强过锡兰不少，足可称漂亮，只是易铭以为这几年下来，深宫大院，已溟灭了女孩子那些让人喜欢的天性。易铭在她身上，体会不到活泼阳光、单纯可爱的心性，早已变得心事重重、刻板呆滞的行尸走肉一般的了。
易铭看了两眼，索然无味，眼光便移向他处，不知往下该说些什么。那郡主斜着眼睛，上上下下，将易铭看了个遍，也同样无语。旁边唐方见两人互相审视，心里早急了，就转过身来，对郡主说道：“郡主，这位李三爷，是大王旧交，大王大军西征之时，特地嘱托微臣，定要好生款待，不得怠慢……。”
那郡主不等唐方说完，打断话题，慢腾腾地要死不活说道：“知道了，父王说过，还叫多过来看望看望，这不，一大早就过来了。只是安国不明白，这位李三爷，年纪与我父王，相去甚远，与我父王，是何种交情，母后也颇为不解，怎么非得要安国过来……。”
郡主说着说着，终于将脸转向易铭，正眼相待，又问道：“李先生，你哪里人呀？可否说一说你是怎样结识我父王的？”
问话的时候，旁边侍立着的，得到她首肯，自去搬来两张圆凳，一旁唐方，唯唯诺诺，屁股移上去，挂了半边，侧着身子，小心坐了。易铭老实不客气，自大大咧咧坐了下来。一对眼睛，放肆无礼瞪着郡主，说道：“我与你父王还有李马丁，咱们三个，是拜过把子的生死之交。那个李马丁，是咱们三个当中年纪最大的，现在据说封了个燕王什么的。就我差点，只差没有要饭，不然也不会流落至此。”
这郡主一听，似信非信，只多少收了收倨傲的态度，可能对易铭说的话感兴趣，于是又道：“安国听母后说过，先皇、燕王和父王仿刘关张桃园义结金兰，情同生死，后来先皇打下了万里江山，对我父皇，从来兄弟一般，安国倒没有听说阁下与我父王还有燕王伯伯，竟也有此事，失敬失敬，如此说来，安国得称你叔父喽？只是、只是先皇，嗨！……。”
易铭听她总是说到安国两字儿，以为她封号恐怕就叫安国，所以没有多想。
又听她说到三人结义之事，颇感好笑，心里想：你晓得什么？你不过就是个收养的义女，就即便这样，就得称我为叔。老子们那时候结义，可不是在什么桃园，我们那叫章台结义……。
易铭转念又一想，认定这结义之事，定叫这周文秀篡改了时间地点场合，进而变得高大上，可昭昭于天下，引以为傲了。所以易铭认为，假若这女子知道自己真正为谁，岂不吓出屎来。
郡主叹息过后，一时也无言语，过了片刻，这才问道：“先生住的还习惯么？”
易铭只得答道：“还好，只是天热得受不了。”
易铭答完话，郡主似乎早就没了兴致，转身望了身旁一眼，转过脸来，说道：“唐大人，安国这就要回宫了，有何不便，安国这里，也可略进绵薄，尽管叫唐方唐大人，报与安国知晓，着即去办就是。”
易铭听她直呼唐方大名，心里愈加反感，出于礼貌，还是谢了。那郡主起身，对身边人又埋怨道：“上百号子人，关起门操演了两三月，还这么生涩，这叫安国如何是好……。”
那站着的太监，慌不迭连声称：“是。”那脑门子上，却冷汗都冒了出来，待回过神来，郡主早已撇下易铭、唐方等，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