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娘,您手艺真好,这白萝卜炒芹菜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斋菜了。”霍寒尘对柳大娘的手艺赞不绝口,其余几人也附和地点头。
“哪里是我手艺好,是你们大户人家,山珍海味都吃腻了,反过来我们这些平日看不上眼的农家小菜,反而新鲜罢了。我家两个挨千刀的,可是天天都嫌难吃呢,真是气死我了!”柳大娘平生头一回听得被夸自己手艺好,乐得合不拢嘴,但还是一个劲地谦虚。大家有说有笑,一幅其乐融融之景。
“我们这村叫柳村,因全村人都姓柳,便叫了这名。”柳大娘一边给他们夹菜,一边打开了话匣子。
“这样啊,那村民有多少?”童牧一顺着大娘的话问道。
“原本有两百多人,近年来庄稼收成越来越不好,很多壮年出去谋生计了,孩子他二叔就在外做点买卖,已经三年多没有音讯了。”
“诶,大娘,您丈夫呢?”听到大娘说“两个挨千刀的”,言青冉吞下了口中的饭菜,突然问道。这时,大家才留意到,从进屋到现在,已有小半天的时辰,大娘对她丈夫几乎是闭口不提,也不见踪影,人家不愿说,大家也不好多问。只是言青冉听到大娘话中的“两个挨千刀的”,不懂便问的性子使他没有多想,下意识便问出了口。
“呃……唉……”笑意顿时在大娘脸上戛然而止,她缓缓放下手中碗筷,眼神开始闪躲大家炽热的目光,叹了口气,阴愁在脸颊散开。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突然如北风忽过,寒冷刺骨,连同大家的笑容,都随着大娘的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僵在了脸上。
“我家老柳……一个月前,就狠心撇下我们娘儿俩,撒手而去了,死的太惨了,呜呜呜……”柳大娘哽咽地说着说着,就低声抽泣起来。
“大娘,对不住啊,我二弟心直口快,不曾想戳到了您的痛处,不是故意的,请您节哀。”童牧一连忙丢下碗筷,安抚抽泣不止的大娘,没想到这一劝,大娘哭得更凶了,转身一把抱过正在仔细舔木碗里最后几颗米粒的小乐,哀嚎不止,小乐不知是被他娘吓到,还是被她的悲伤所感染,二人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
“诶,对不住啊,我们……哎……”童牧一一阵手忙脚乱,伸出的一只手犹豫不决地悬在大娘背上,想拍背安抚她,却又觉得不妥;而其他几人则接二连三放下碗筷,僵坐着,呆若木鸡,眼神交互,却不知如何是好,场面顿时十分尴尬。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我一时忍不住就……”柳大娘一个劲地扯起身前挂着的围裙抹了抹泪花,双眼肿得跟两个核桃一般。
“好了好了,别哭了,小乐,看这是什么?”为了逗乐哇哇啼哭的小乐,念心从怀里掏出约有巴掌大小的一物来,一头尖一头圆,甚是怪异,除了被涂上红白油彩,没其他特别之处。念心左手掌心托着那物尖头朝下,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细长的鞭子,只见她执鞭子往那物飞快一甩,大伙便感到眼前一片血红闪过,隐隐带着一阵劲风,那物落于地上飞快旋转,一眨眼便从漩涡中心四散出无数红灿灿的花来,在地上一圈接着一圈开得摇曳生姿。这一幕成功将小乐和大娘的注意力转移,他们一时忘记了抽泣,脸上由阴转晴。小乐更是乐得呵呵直笑,扑到地上想扯一朵花来玩,哪知手刚一碰到花瓣,所有花便化为红粉,瞬间消散无影无踪,只余小乐趴在地上,呆若木鸡地看着原本春意盎然的地面,此刻却空空如也。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柳大娘惊讶得语无伦次,她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念心,眼中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恐惧。
“呃,这个……我家小妹贪玩,向江湖杂耍之人学的戏法罢了,闹着玩的,闹着玩的……”童牧一向柳大娘灿灿解释着,同时瞥了一眼念心,投去一缕责怪的目光。即使如言青冉般大大咧咧,此刻也用胳膊不易察觉地碰了碰念心的胳膊,微微摇了摇头,如蚊呓说道:“切不可轻易展露灵术,我们如今不必从前了,凡是小心为上。”
念心一脸抱歉,樱桃小嘴委屈地鼔成包子,悻悻然地搓着手走出门。原来,红花是因离她最近的言青冉飞快夺过她手里的鞭子,将地上旋转之物迅速取回才消失的。那时,大娘和小乐的目光皆被红花所吸引,没有留意这一幕罢了。
“诶哟,小芳姑娘,你可真厉害,大娘一辈子没出去见过世面,这一回算是开了眼了!”柳大娘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缓了过来,对念心赞叹道,眼角仍挂着闪烁的泪珠,“诶,小芳姑娘,这是怎么了?”看到念心闷闷不乐地走出门,她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挠了挠头发。
“她……突然内急吧……”霍寒尘笑着解围,继而话锋一转,“大娘,我冒昧问一句,刚才您说死得太惨了,是什么意思?”
惹得童牧一抚额欲哭,心想,这一个个孩子真是不懂人情世故,就不能换个话题吗,还要再惹大娘忆起伤心事。不过,也难怪,他们很小便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在祭神渊长大,只知修炼灵术,哪里去学得烟火人间的人情之事?这么一想,他便没有心思去责备失礼的三师弟。
“唉,小乐,出去找小芳姐姐教你刚才那个戏法,快去……”大伙注意到,大娘的眼里闪过一丝顾忌,叹了口气便找了个借口支开小乐,看着那小身影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后,她才娓娓道来:“我家老柳……被发现死的时候……不成人形……”说着,大娘又开始难过起来,捂脸弓背,哽咽得说不出话。
“不想说就别说了,您也怪不容易的,今后你们娘儿俩该怎么过啊……”童牧一同情心泛滥开来,他不由得想到自己的身世,眼前雾蒙蒙一片。
“太诡异了,怎么会变成一具干尸啊,我可怜的老柳,得罪了何人啊?”大娘这会哭都哭不出来了,无力地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大腿,双眼无神,头颅垂在胸口。
“干尸?”在场三人异口同声地默念着,眼神交互中,皆是疑窦丛生。
“要不是他身上穿着我亲手缝制的衣衫,还有他手臂上的疤痕,我是怎么都不敢承认,他是我家老柳的。”柳大娘猛地吸了吸鼻子,干脆扯下围裙直擤鼻涕。
“当时有人验过尸首吗?”出于研习医理的习惯,童牧一顿时对大娘丈夫的死因颇为好奇。
“村里略懂医术的丫蛋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最后丑婆说因为老柳是个猎户,许是猎杀了什么灵物魔物受到的惩罚,吓得我和儿子好多天都不敢出门。”柳大娘红彤彤的鼻子一抽一顿地说着,全身瑟瑟发抖,双手抱膝,整个人蜷缩在凳子上。
“魔物?”言青冉和霍寒尘一听这两字,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地燃起一丝激动。而童牧一则紧皱眉头,修长葱指摩挲着套在右手中指的指环,若有所思地出神。
“啊——”一声尖叫划破突然寂静的黑夜,大伙的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是念心的声音!
“怎么回事?”三人冲出屋外,周遭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
忽然在黑暗中亮起一朵微弱的火苗,念心的脸在摇曳的红光中仍惨白失色,只听她喘忘打趣道:“女中豪杰还有怕耗子的时候啊……咳咳——”惹得念心上去就是朝他后背来一拳,揍得霍寒尘咳嗽不止,连连求饶。他认怂的模样令大家捧腹大笑,念心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
就在大伙互相逗趣准备回屋的时候,柳大娘左右环顾,忽然说道:“诶,小乐呢?小芳姑娘,小乐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小乐?没有啊,我刚才在井边坐了会,一直没有看到小乐啊。”念心摇头答道。
“这孩子,黑灯瞎火的又跑到哪里撒野去了?等逮到他,非关他在屋子一个月不许出门不可。”柳大娘一边气呼呼地骂着,一边回屋拿出一个灯笼,拿蜡烛点着后,晃着灯笼出了院子,回头对四人朝屋内摆手说道:“想必你们也累了,早点歇息,我去找找小乐,快进屋吧,外边凉。”
月光被连绵的乌云盖住,只在天边留下了一缕晦暗的残喘。远方乌鸦的凄厉与夜风的嘶哑盘旋在大伙心头,让人不寒而栗。大伙担心小乐和大娘的安危,一齐追上去。
“大师兄,你听,今晚乌鸦叫得特别奇怪。”霍寒尘落在大伙身后,他心不在焉地竖起耳朵,随后追上童牧一扯住他的胳膊,小声说道。
“乌鸦不都是这般叫唤的吗?有何奇怪。”童牧一并未理会他。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看过一本古籍《雀论》,里面记载着,乌鸦生性喜食尸体,当一只乌鸦发现了不同大小的尸体时,会发出不同的鸣叫来叫唤不同个数的伙伴来分享,从而避免了抢食的情况……”
“看你天天看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书,胡思乱想什么呢?快点帮忙找找小乐。”霍寒尘还没说完,童牧一不耐烦地打断他,脸上现出不悦之色。
“我觉得乌鸦许是发现了人的尸体!”霍寒尘憋不住了,一气之下把话说完,声音在空旷寂静的田垄上立刻便被冷风吹散了。他看着三人在前方没入黑夜的背影,浑身忽然打了个冷颤:不好,小乐!他想到这,忽地撒开脚丫子追上他们,高喊着:“循着乌鸦的叫声找,或许就能找到小乐!”
“老三,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童牧一回头一把拽住霍寒尘的双肩,严肃地对他说道。
“大师兄,我没有胡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与其这般找得毫无头绪,不如信我一次!”此刻的霍寒尘,脸上布满了少有的坚决,让童牧一晃了神,心底已然有几分相信他的话。
“好吧,老二!念心!柳大娘!”童牧一半信半疑地唤回那走远的三人,指了指东南方向,“我们去那边找找吧!”
“你看见小乐了?”柳大娘以为他找到小乐的踪迹了,着急地奔了过来,她包裹在打着补丁里的身躯有韵律地抖着,似乎随时会被甩出来。
“还没有,直觉而已。”霍寒尘挠了挠头,对柳大娘一时之间不知作何解释。
“那边是一片荒林,旁边是我们村的墓地,夜晚阴森可怖,没人会去那边的,小乐可能去二蛋家里耍了,你们先回去歇息吧,我去把他叫回来。”柳大娘说着,在寒风中裹了裹因跑动而松垮的外衣,扯了扯衣带,转身正想走。
忽然,一声稚嫩的尖叫声如一只锤子狠狠在众人心中来了一击,“小乐!”
“那边!”霍寒尘指着东南方向,众人一齐撒开腿往那荒林赶去。那声喊叫只一瞬间便沉寂消失,突然戛然而止,待他们赶到荒林,周遭只余风泣鸦啼,月摇树影,哪里有小乐的影子。
“小乐——小乐——”几人四散开来搜寻,此起彼伏的呼唤过后,周围仍是死一般的沉寂。夜风莫名忽狂,柳大娘手中的红灯笼忽地熄灭,隐约可见树林尽头,萤绿幽光忽闪忽灭,似乎在呼应着他们。
“刚才许是我们听错了吧,会不会误将鸟雀的叫声当成小乐的声音?”言青冉对童牧一说道。
“啊——”童牧一正想回答,忽响起柳大娘嘹亮浑厚的尖叫声撕破夜空。
大家赶到后,只见柳大娘屈膝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不住地颤抖。
“大娘,你怎么了?”大家围上前,正要将她扶起来。
大娘似乎受了莫大的惊吓,气都喘不过来,只伸起颤抖的手指了指前方地上,眼睛紧闭不敢睁开。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凑近,大伙将手中火折子一照,瞬间如一道闪电击中全身,皆打了个冷颤。
一具人的尸体!尸体全身干瘪得不成样子,似乎浑身的水分被抽干一般,扭曲的脸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眼皮萎缩消失,深陷的眼眶里,整颗眼球暴露在外;嘴巴大张着,似乎在死的一刹那目睹了令他恐惧之物。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并不是小乐。
童牧一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套在手上,借着微弱的火光,蹲在地上对尸体进行初步检查;念心只看了一眼,便一蹦三尺远,靠在一棵树下不住地干呕;霍寒尘和言青冉则没有那么大反应,却都与尸体保持了一段距离,远远地望着大师兄研究珍宝一般倒腾了干尸好一会。
柳大娘被言青冉扶起后,被吓飞的魂恢复了一些,抚胸喘着粗气说道:“诶呀吓死我了,这人和我家可怜的老柳,死状一模一样,真是造孽啊……”说着,她又泪眼婆娑,哀叹不止。
“大师兄,如何?”霍寒尘在附近的树林和草丛中搜寻了好一阵,确定没有发现其他尸体和小乐,回来蹲在大师兄身后,与他一同查看尸体。
“真是奇怪,尸体全身的血被抽干了。更奇怪的是,他肚子还有一个伤口,看不出是何利器造成的,看伤口边缘,不像外伤,倒像是从内部被破开一样,这是怎么回事……”童牧一紧锁眉峰,脸上蒙着一层凝重,沉声答道。
“诶呀,小乐的平安锁怎么在这!”柳大娘弯腰从一棵树底下拾起一颗串着红绳的银吊坠,用衣袖拭去上面的泥土,惊叫道。
说明就在刚才,小乐还在此地,只是为何不见踪影?大伙面面相觑,再看地上的干尸,小乐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了吧?柳大娘想到这,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哎呀我的丈夫儿子啊,我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啊,这辈子要这么惩罚我……呜呜呜……”
“大娘,您先别太难过,小乐许是看到这尸体被吓跑了,现在跑回家等你呢,起来吧地上凉。”念心一边忍住喉头泛起的恶心,一边将大娘扶起来。
大娘听到念心的话,觉得在理,立马止住哭泣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拭着脸上的泪水迫不及待地往回赶。
“你们和大娘先回去,我和老三将尸体带回村里。”童牧一回头对念心和言青冉说。
还没进院子,柳大娘就对着屋子喊道:“小乐!小乐……”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屋子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小乐根本没有回来!
柳大娘顿时傻了眼,希望再次扑空,一口气背不过去,她忽地眼前一黑,腿脚发软,晕厥过去。言青冉眼疾手快架住了她,二人一起将大娘放她床上躺好。
“诶,踏雪呢?”由于太担心小乐的安危,二人几乎忘记了躺在另一屋的踏雪,刚才满屋子找小乐之时,床上只有凌乱的被子,才醒悟踏雪也不见了!念心急得握起拳头直跺脚,差点也要昏厥过去。言青冉伸手进被窝摸了一会,冷静地对她说:“被子还有余温,踏雪离开不久,你留在这照看大娘,我出去找踏雪。”
另一边,童牧一二人找了些树枝将干尸掩盖住,打算天亮了再将尸体运回村里,让村民去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