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宋之玉回来,张栓女站起了身。本来已熟得有点像朋友的两个人,一场婚礼过后,感觉又不同了,似乎应该更加亲密,但却是重新变得陌生。
张栓女站着,不知说句什么好,宋之玉也一样,只是笑,他想向前迈一步,但又不知往前走的目的;若只站在原地,又似乎说不过去,他的两只手掌,在大腿两侧不停地摩擦。突然,他像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进来,掀开墙边的小柜子,取出一个大信封,递给栓女。
“给!你家里来信了!”
“啊!”张栓女几乎跳了起来,她日夜期盼的回信,终于来了!她接过信,信沉甸甸的,信封上是她熟悉的小楷,她的心狂跳不止。
“高兴吧?”
“甚时候来的信?”
“昨天来的。”
“哈,那你现在才给我。”
“想给你一个惊喜。”
看张栓女开心了起来,宋之玉也开心了,张栓女能够这样左右他的情绪,宋之玉有些吃惊。
“现在安全了吗?我们的约定。”
张栓女指着紧里头的门,问宋之玉。
原来,那天张栓女从王灵凤嘴里听说了他们的婚期临近后,晚上去找宋之玉,他们之间达成了一个约定:对外他们是夫妻,而当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们分房而眠。
宋之玉知道她急于读信,也料想现在不会有人进来打扰了,就同意她回紧里头。看着栓女轻快地带上了房门,宋之玉坐在炕上,挑了挑灯芯,打开书。
张栓女在一门之隔的紧里头,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她的手抖得厉害,尝试了好几次,才将信从信封里拿出来。她在炕上坐定,在油灯前,将信铺开。
亲爱的栓女:
才读了这几个字,张栓女的眼泪就涌了出来,但是她知道,自己是因为高兴,是喜极而泣。读到了他的来信,就像见到了他的人。她抬起头,深呼吸了几次,调整了一会儿情绪,继续读下去。
亲爱的栓女:
见字如面!
你终于出现了!你可知,联系不上你的这些天里,我是如何的恐惧和难过?你就像带走了我的灵魂,我每天除了疯了一样地找你,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虽然我们之间远隔千山万水,暂时不能见面,但是,总算知道了你的下落,我放心了好多。
今天下午,是宋来喜把这封信交给我的,栓女,你可知道,拿到信的那一刻,我是什么样的心情?看到信封上熟悉的你的字迹,我的心狂跳不止!内心思念你的疼痛在瞬间痊愈,在那一刻,我重新又有了力量。
我这才知道宋来喜是五份子的,并且听说他未过门的媳妇是你最好的朋友。有了这层关系,我觉得宋来喜分外亲切,在见不到你的日子里,看到宋来喜,我的内心就会有稍许安慰。
那天早晨,你走后不久,我就出去吃早饭了,去的还是咱们上次见面的月梅饭馆,进去后,坐的还是我们坐过的那张桌子。
然后老板娘过来了,她显然认识我,告诉我你好像有事了。我确定她没有认错人,说的就是你以后,追问她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她说你应该是被卖了。
栓女,得知这一消息时我的感受,我到现在都不愿意去回忆,当时真的如五雷轰顶。我和你说过,你父亲所谓的带你去归绥看表姑,确实非常不合乎常理,我只是怀疑,但是对他仍然抱有一丝幻想,觉得作为一个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吧。但是我低估了他!我们都低估了他!
当下,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放下筷子,只是呆坐着,六神无主。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后悔,后悔早上没有将你带走。我这一错,只一会儿工夫,你我已是天涯。
还是那个老板娘,她过来安慰我,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我说我要去找你,要她一定帮帮我。栓女,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一定很失态,我像疯了一样。她也很难过的样子,说她早就注意到你了,让我别难过,告诉我买你的人,是山西偏关人,经常往返于晋蒙两地做生意。说他步行你骑驴,走不快,让我赶紧去追,去往偏关,只有一条路。
我听罢,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谢过老板娘,当即出门骑上马,飞奔着去追你。栓女,这一路,我快马加鞭,因为前方有你。我只恨自己没有一双翅膀,不能立刻飞到你身边。飞驰着去找你的路上,我的心居然体会到了快乐,我以为,我很快就会追上你。我下定决心,这一次找到你,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保护你,给你安定幸福的生活。
可是,栓女,我的马跑了一天,都没看到你的身影,期间我超过了不少人,唯独没有你。我开始担心了,我这样的速度,跑过的路程,肯定远远超过你走过的,就这一条路,若没有看见你,那就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不死心,连夜赶路,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我都不敢离开这条路,我担心错过你。栓女,你可知,夜晚的路上,行人不比白天少,商人,多选择在夜晚赶路,在夜幕的保护下,防止货物被土匪抢走。我还看到一队队军人,在夜色中静悄悄行进。形势真是不妙啊。
第二天,直到中午时分,我仍然没有看到你,那时,我都已经到了晋蒙交界处了。我心里越来越没底,我开始惶恐。但是我仍然坚持走下去,傍晚时分,我走到了黄河边,河水哗哗地,咆哮着,向东流去。旁边不远处,有一座城门,古老破旧,饱经风霜的样子,但是坚不可摧,城门上面,赫然是三个字:“偏头关”。这三个字,栓女,让我绝望,这分明已经是偏关地界,可是我却没有见到你。
我已是心如死灰,彻骨的寒冷从心底向全身迅速蔓延。我一步一步走到黄河边,心想,若跳进这滚滚的黄河水,所有的痛是不是就可以在瞬间消失?栓女,不要担心,你知道,最终我没有死,因为你还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牵挂,我不能死,我要继续寻找你。
万般无奈,我决定回家。一路上,我没有了思维,我的心早已不在我身上,我只是使劲拍打着我的马,让它没命地跑,好像跑得足够快就可以追上你一样。
到家我就病了,全家上下忙成一团,我母亲坐在我头边一直哭,她说我傻,说只要我好好的,他们一切都听我的,父亲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抽烟,一向威严的他,为我掖了好几次被子。可是,那时的我,早已体会不到亲情的温度,没有你,我的心就死了。
不过,栓女,现在好了,阳光又重新明媚了起来,我的身体也在渐渐康复。你若有千里眼,你一定能够看到我脸上的笑容。哦,说起你的眼睛,我很难过,也很震惊,怎么会!从今以后不要哭了,我们都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好吗?就算是为了我们彼此。
栓女,说点开心的吧,我相信,我们之间的苦难,就要结束了,等待我们的,是永远幸福的人生。今天是腊八节,母亲早早就做好了一大锅腊八粥,天没亮,全家都起来吃粥,你知道,咱们的风俗,太阳出来前必须起来吃腊八粥,否则会得红眼病。粥很好吃,我吃了一大碗。中午又是饺子,下午宋来喜就给了我你的来信,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
不知那边的风俗是怎样的,你也是天不亮就起来吃粥了吗?唉,说这个也没有用,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都是好多天以后了。
真真是巾短情长,我对你的思念和爱,岂能写得完。我真是不愿意搁笔,真想这样一直写下去,就像一直在和你交谈一样。栓女,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等我身体完全康复,我会再去找你。
栓女,等着我!
家祥
民国二十六年腊月初八
(一九三八年一月九日)
读完这封信,张栓女早已泪流满面,同时,她也终于明白宋三为何一出归绥,就带她住进了一户人家里,一住就是四天。原来,他什么都明白,而且,他把一切都估计到了,他是躲杜家祥啊!
十冬腊月的奥子卯,也是非常寒冷。外面忽然起风了,“呼呼”作响,偶尔传来几声凄惨的狼嚎,人们常说“狼嚎七哭”,狼的叫声,就像多个女人在哭,在这北风呼啸的深夜,这叫声分外凄厉。张栓女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她擦干了眼泪,过去纵然有多么不堪,毕竟都过去了,光明就在眼前,她的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宋之玉在门外悄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睡吧。”就吹灭了灯。张栓女应了一声,也吹灭灯,躺下。
窗外风声大作,突然好像什么东西从房顶吹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一只不知什么动物大叫着从窗前狂奔而过,栓女吓得赶紧用被子闷住了头。她轻声叹了口气,这样漆黑的危机四伏的暗夜,真的能够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