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春天,农历四月的一个午后,五份子村。
这个位于中国内蒙古武川县只有十八户人家一百零三名人口的小村子,和以往任何时候没什么不同。天气暖和,万里无云,偶尔一丝微风拂过也是那么让人惬意。太阳毫无保留地将它的光芒从遥远的宇宙倾泻下来,洒在了屋顶上,洒在了院子里,洒在了门前懒洋洋趴着的大黄狗身上,晒干了竹簸箕里的腌萝卜,也刺痛了张栓女的眼睛。此时的张栓女正坐在自家院子里,缝补着她那件粉红色绸缎大襟袄,她抬眼看了看天空,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了下时间。
张栓女时年十六岁,身材高挑、容貌秀丽,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脑后编成一个麻花辫,不粗不细,自然落在她清瘦的脊背上。她的脸,是标准的瓜子形,皮肤白皙又细腻,淡淡的柳叶眉下面,是一双丹凤眼,大而有神。此时这双美丽的大眼睛,视线正精准地落在她缝着的粉红色绸缎大襟袄密密的针脚上,一双灵巧的双手在不停忙碌着。
这件粉红色绸缎大襟袄,和她身上穿着的深蓝色粗布衣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绸缎衣服,显然是有钱人家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应该穿的,而一身粗布衣服的张栓女,很明显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儿。而正是这件粉红色绸缎大襟袄,还残存着张栓女也曾经是有钱人家女儿的记忆。
是的,张栓女曾经也过着很富裕的生活。家中牛马羊成群,她穿得好,吃得好。每年春节,从里到外,母亲给她全置办的新衣服,鞋子也是新的,就连缠脚布也换成了崭新的白洋布。张栓女很听话,五岁缠足时,她的大眼睛紧紧闭着,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抱着母亲的胳膊,过后才发现,她把母亲的胳膊掐出了十个深深的指痕,甚至掐出了血。最终,在当时看来,张栓女拥有了一双非常玲珑的人人羡慕和喜爱的“三寸金莲”。
可是,好景不长,在张栓女七岁的时候,她的父亲抽上了洋烟(鸦片)。终日无所事事,只是沉溺于抽烟,家中很快入不敷出,于是开始变卖牲畜,今天牵走一匹马,明天赶走三只羊,她的母亲哭着,求他,和他撕扯着,让他替这个家想想,替栓女想想。可每次他毒瘾上来,就像变了一个人,眼里只有洋烟,六亲不认。不出两年,就卖光了家中的牲畜,接着,他又开始变卖家当,家中凡是值点钱的东西,都躲不过被拿去换洋烟的命运。
张栓女的母亲由最初的抵抗、伤心、痛苦,渐渐变为认命和绝望。在她的世界观里,她认为女人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她命中注定丈夫就是一个瘾君子,她终将无法逃脱。她转而又非常心疼张栓女,她加倍疼爱她,母女相依为命。
一九三零年的春节,眼看着马上要陷入家徒四壁的境地,张栓女的母亲拿出了压在箱底的最后一块绸缎,粉红色的,为九岁的女儿做了一件大襟袄。她明白,今后,也许女儿再也没有福气穿上一件像样的衣服了!
是的,自此以后,这是张栓女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她总是舍不得穿。每次都是逢年过节、赶集、看戏等等重要场合时才穿,平时总是小心地叠好,压在枕头底下,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摸摸。好在母亲有先见之明,衣服做得很大,刚穿上像袍子,后来渐渐正好,这两年有点小,但勉强还可以穿。
听说农历六月十八,二份子镇要唱戏,不要票,免费看。张栓女喜出望外,她和后院儿的刘粉花商量好到时候去看戏。刘粉花比张栓女大两岁,家中兄弟姐妹六个,她排行老三,父亲左脚有点跛,走路不如平常人快,但不大影响干活,不知是不是有点残疾的缘故,他脾气古怪,说话很少,但据说是人不坏,心眼很好。刘粉花的母亲性格温和又善良。于是这一天午后,张栓女拿出了这件绸缎衣服,又一次检查缝补,为了两个月后的看戏做着准备。
张栓女家地势很高,坐在院子里窗台底下,视线能够看出去很远。她家往南一里路,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路,据说那条路,往东走几百里,可以去到归绥;往西走几百里,可以去到百灵庙。但是这两个地方张栓女都没去过,对于她来说,这些地方遥不可及,远到此生都不可能到达。从这条大路岔出来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通到村子里。
“汪!汪汪!”,门口大黄狗的叫声打破了这午后的宁静,张栓女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