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昏黄的山坡上走来一个少年,脖子上挂个水壶,不时喝几口;手持一根木棒,时而在草丛中指指打打。转过一条溪涧,他站立不动,四处张望,骂道:“妈了个巴的,哪一条路才能出山?莫非今晚真要夜宿山林了么?”再往前走得片刻,隐约见林中有点火光,少年大喜,快步赶过去。一块空地上生着一堆火,四人正围着一口锅说话。锅内正煮着大块的肉骨,散着热气,也不知道是什么肉,肉香却还没散出来,想必刚下锅不久。
少年走上前,道:“各位大哥,小弟迷了路,与大伙作个伴如何?”四人回头看着他,脸色阴沉。少年微微一笑,道:“小弟关雁鸣,因赶路心急,不想在这儿给迷了路,能遇到你们真是太好了。”四人不再看他,一个鼻大面肥的汉子道:“一边坐吧。”关雁鸣谢了,坐在一旁,打量了四人,见他们一个个怀着拒意,目光阴冷生光,暗忖:“看来这几个人不是善辈,这荒山野岭的,别***把我给害了,还是早走为妙。”但见锅中煮着肉块,肚子饿得呱呱叫,又不忍离去,便挨个施礼相识,四人稍稍有些和颜。关雁鸣仔细留心他们说话,又慢慢套问,终于摸清他们分别叫做范老大、吴七、马志、张大同。
过得一会儿,肉骨汤沸腾,范老大道:“该下料了。”马志从身后拿出一个口袋,抓起大把的蘑菇野菌丢下去,又下了些黑糊糊的东西,片刻冒出浓烈的药味。关雁鸣喜道:“好香好香。”范老大冷冷道:“没你的份儿,不必欢喜。”关雁鸣呆了一呆,以他的性子,本要拂袖而去,却突然压住怨恨,心道:“老子今天要是吃不着,你们谁也别想吃。”站起身,嬉皮笑脸道:“我去捡些柴火。”转身去了林中。
不多时,他已捡了好些枯枝,边往回走边想:“我既然捡了柴火,也算出了力,倘若真不让老子吃,哼,待你们煮好了,老子一石头把锅砸烂就跑,叫你们吃狗屁。”林中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路,突然“扑嗤”一声,飞起一只大鸟,吓了他一大跳。低头看去,草丛中有个大大的鸟巢。关雁鸣撕开鸟巢,却有颗鸟蛋在里面,如鸭蛋一般大小。当下捡在手中,没走几步,发现身边长着几簇斑竹,结实粗壮而匀称,他脑中冒出一个念头,不禁大喜:“果然万物皆备于我。”掰断一株,截取两段,夹在柴木中,这才回到火堆边,将柴火放下。
锅中烂肉翻腾,浓香四逸,他寻思要想吃肉不太容易,只盼能将鸟蛋煮了,又怕范老大仍旧不允,暗忖:“我先给他提个难办的要求。”遂道:“范大哥,小弟实在饿的慌,又拾来这么多柴火,就让小弟吃点吧.”范老大嘿嘿冷笑道:“你可知这里面是什么肉吗?这是我们豁了性命才猎得的虎肉,你想的倒美。”关雁鸣吃惊道:“老虎?我从没吃过。”另三个汉子亦笑道:“你当然没吃过。何况里面按配方加了药材,吃下去之后能增长气力,真是难得的精贵之物,嘿,你想白吃就白吃么。”
关雁鸣心道:“早知你们不肯,待我再提个好办的要求。”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吃了。我刚捡了颗鸟蛋,不如大哥行个方便,捎带替我煮一煮,等煮好了,我只吃鸟蛋。”马志道:“不行。”范老大看看关雁鸣捡来的柴火,方才又刚拒绝过他,过意不去,沉默片刻,道:“你煮吧。”关雁鸣原本也只求煮蛋,便笑呵呵的将鸟蛋放入锅中。
过得一会儿,范老大估摸鸟蛋熟了,用两根细木将它夹出来,放在地上。关雁鸣道:“多谢多谢。”吹凉了拨开皮,却见蛋白黄津津的全是油膏,浓腥扑鼻,也不多想,一口吞了。一旁吴七道:“刚才肉汤黄津津的,这会儿怎么好像又变白了?”关雁鸣心头一动:“莫非好东西都被我的鸟蛋吸走了?”当下道:“这会儿营养出来了,当然变白了。”
四人不以为意,范老大查看骨肉,道:“差不多了,不过这是好东西,再煮一会儿。”关雁鸣掰断几根枯枝,放在火中,暗中已将那两段斑竹夹杂其中,置于锅底下。范老大见他加柴,只当他是在献殷勤,便道:“不须劳动尊驾,说了没你的份儿。”关雁鸣拍拍手,起身道:“承蒙各位嫌弃,小弟告辞了。”四人都只留意锅中,不再理会他。
关雁鸣转身即走,听得范老大道:“快好了,快好了,咱们吃了大补一场,上昆仑上好有力气把事情办好…”关雁鸣听得昆仑山三字,心头一凛,暗忖:“却不知他们要去昆仑山做什么,我须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为妙。”赶忙快步走的远了。
不多时,林中隐隐传来一声闷响,原来新砍的斑竹节筒中有水,又密不透气,若是整节的烧,必定引发爆破,以前博星朗做饭就曾因此炸破过一口锅。关雁鸣哈哈大笑,仿佛看见锅底朝天,虎肉虎骨药材汤汁尽数洒落炭灰之中,四人气急败坏,满地找肉。正笑着,他小腹中却有一股躁热冲上胸口,只一会儿工夫,浑身燥热难当,口干舌燥。
关雁鸣一惊,一口气喝干壶中的水,却仍不解渴,一股说不出的欲望扑上心头,心道:“此刻便是那个比男人还丑的螺蛳在此,我也能把她**了。”当下一阵狂奔,找了处溪水,跳下去泡在里面。过得大半个时辰,**渐渐熄灭。他爬上一块大石,仰面躺下,慢慢的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已是清晨,精神极佳,将六神斩的武功演练一遍,自觉大有进展,料想是昨日滋补之效。太阳一出,东西南北立时分辨出来。他沿着山路翻过大山,来到一处小镇。这小镇其实就是一个村落,开出了三条做买卖的街道。他走进家小饭馆吃了些东西,往壶中灌满酒,到街上闲逛。突然间风雷大作,眼看暴雨即至,忙找地方避雨。没走多远,见街边有家“淇禹客栈”,当即进门投宿。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朴实淳厚,待收了关雁鸣的房钱,朝楼上喊道:“小宛,带这位公子看房。”楼上走下来一个少女,足下无声,轻盈袅娜,面含微笑。关雁鸣见她容貌娇美,眼睛有些直了,突然发现她的眼珠一动不动,没有半点灵气,心头哎呀一声:“怎么是个盲人?可惜,可惜。”小宛停在楼梯口,道:“公子,请随我来。”关雁鸣跟着她上楼。
小宛领他到客房门口,打开门,道:“公子,就是这间了。”说完,转身便要走。关雁鸣身形一闪,已立在她背后。小宛却看不见他,转过身刚走一步便撞到他,吃了一惊,忙退后道:“对不起,对不起。”关雁鸣柔声道:“小宛姑娘,你真的看不见吗?”小宛一震,道:“原来你欺我眼瞎。”从旁侧疾走而过。关雁鸣忙道:“小宛姑娘,我不是故意欺你…你别走,我们说说话好吗?”小宛却不回头,大步跑开了。关雁鸣好生后悔,越发觉得自己太无耻,进房躺下睡大觉。
醒来已是黄昏,外面早停了雨,街面上来往行人又多起来,关雁鸣出客栈散步。走不多远,前面街边有个断了双腿的乞丐老头儿正在拉二胡,地上放着一个大钵。关雁鸣听得他乐曲忧伤婉转,彷佛跟安宁镇办灵的调子有些相像,便打算过去听会儿。突然看见一个蓝衫汉子走到老头儿旁边蹲着听,关雁鸣一惊:此人正是先前在山上煮肉的吴七。关雁鸣怕被他认出来,说不定惹上麻烦,忙侧身躲在一家小店幌子下面。
吴七听了会儿二胡,道:“老头儿,你这个钵钵里怎的一文钱也没有?你拉的什么屁,一点儿也不好听。”说罢,伸手在二胡上捏了一把,哈哈大笑而去。待吴七走远了,关雁鸣来到老头儿身边,道:“大爷,你拉的真好,再拉一段吧。”说着,将几块碎银当当当丢进地上的碗钵。老头儿却低头抚弄二胡。关雁鸣仔细一看,原来方才吴七已将他的胡弦扯断了。老头儿抚弄片刻,微微侧头,将二胡提到耳边倾听。关雁鸣这才发现他双目凹陷,竟也是盲人。老头儿双手握着二胡,一行浊泪从凹陷的眼皮中滚出来。
关雁鸣心头难过,暗忖:“说不定这是老头儿唯一的求生之道,吴七这个狗**,太***坏了。”当下道:“大爷,我帮你修吧。”老头儿一呆,随即露出半片笑容,将二胡递给他,嘴里嗯嗯说个不停,原来还是个哑巴。关雁鸣接过二胡,心道:“莫不是上天要把所有的苦难都加给一个人才肯罢休?小叔曾讲,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老天就是要让幸福的更加幸福,让悲惨的更加悲惨。难道真是这样么?”长叹一声,坐在地上,抽出胡弦,打个小结,重新上弦。
正修理中,小宛却来了,悄悄坐在老头旁边,轻声道:“爷爷,你怎么不拉曲子了?”老头嗯嗯几声,小宛道:“我知道,你是累了。爷爷,你知道么,我最怕下雨,一下雨大家都回家藏起来,街上一点吵闹声也没有,我就好害怕。我怕身边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呆着。我怕孤独的坐着,怕没有人来住店,怕没有人说房间要打扫了,怕没有人说茶水没了…可是他们知道我看不见之后,就不来叫我了。我每天来听你拉曲子,听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我觉得自己也在人群里…每当我在人群里的时候,我感到好温暖。”
小宛面对大街,轻轻柔柔的倾诉,几根微微发黄的细发在微风拂动下,摩梭着她白皙的脸庞。若说果拉好似一尊女菩萨,圣洁仁爱,她便如一泓清泉,纯洁透澈。关雁鸣抬头望着她,心坎似乎被什么抽动了一下,涌起一股要保护她、爱怜她的冲动。
小宛突然露出一丝微笑,道:“爷爷,你知道么,今天有一个客人跟别的客人都不一样,他问我是不是看不见,还捉弄我。别人总是顾忌问我这样的话,我知道他们不愿让我难过,可是他们避开我才会让我难过。”关雁鸣微微惊讶,看着她柔弱的样子,不禁柔肠百度。
小宛继续道:“爷爷,你知道么,王婆婆给我介绍了一个男子,听说是在城里烧瓷的,明天要来看我。你说他会看上我吗?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关雁鸣听得她这番心事,心儿都融化了,只盼她能有幸福的归宿。小宛却喃喃道:“淇禹客栈,淇禹,他能看得懂吗?”
关雁鸣琢磨“淇禹”二字,突然想起诗经上的“卫风篇”有云:“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说的是那淇水河湾,翠竹青青葱葱,有位美貌的君子,耳嵌美珠似银,帽缝宝石如星。气宇庄重轩昂,举止威武大方。这样的君子,怎么能不想他呢?淇奥之“奥”字却与“禹”通音,古有大禹,想来小宛心中想的是一位淇水河湾处如大禹一般的伟男子。
关雁鸣念及此处,不禁脱口道:“我就是那淇水河湾的大禹啊。”小宛一声惊呼,脸色大变,起身疾步而走。关雁鸣未料竟把她吓成这样,赶忙三两下修好二胡,交给老头儿,亦疾步朝客栈赶。老头儿摸索着二胡微笑,吱吱吱拉几下,开始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