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关青山一早便去镇上摆开“青山半仙”的幌子。关雁鸣睡醒起来,双眼红肿,洗漱一番出来,见果拉与博星朗摆张桌子在梨树下下棋,听得博星朗对果拉道:“主子,你说我们的将来会怎样?会不会一直在安宁镇呢?”关雁鸣睡得太久,神志尚未完全清醒,听了此言,心想:“果拉和你有什么将来,果拉和我才有将来。”果拉见他起床了,道:“雁鸣,早饭在灶头上。我们吃过了。”关雁鸣自顾去吃饭。
一会儿,听得院门外几声犬吠,果拉喜道:“大黑回来了。”博星朗忙跑去打开门,一条精悍威猛的大黑狗闪进院子,直扑果拉,摇着尾巴又蹦又跳。门口博星朗拉了真虚和尚进来。真虚和尚已长得和关雁鸣般高,却一点也不胖了。前些日子真虚带大黑回祖师庙玩,这会儿才送回来。果拉招架不住大黑的热情,忙叫关雁鸣。关雁鸣端着饭碗跑出来,大黑立刻躲到梨树背后不敢出来。果拉后悔叫他出来,又催他回屋去。
博星朗给真虚端了椅子出来坐下,倒上茶水,四人一阵闲聊。其间几只苍蝇飞来飞去,总想落在茶碗边上,博星朗赶了几次,却总又飞回来,惹得心头有些烦闷。刚赶走不一会儿,一只又飞回来,果拉也烦了,伸掌朝它一扇,突的旋起一团气流,苍蝇似乎迷失了方向,摇摇晃晃乱窜几下,远远飞走了。关雁鸣道:“原来苍蝇也怕公主生气。”真虚却一脸惊异,道:“我师父就是这样赶苍蝇的,原来你也会。”关雁鸣“哦”一声,对果拉道:“你刚才是怎么赶的,我也学学。”
果拉回想片刻,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一扇。”说着,用手又一扇,道:“不对,我也忘了,刚才好似不是这种感觉。”关雁鸣模仿学了一遍,不得其法。果拉沉思片刻,正逢两只苍蝇又飞来,她扬手一扇,嗤的轻响,刮起一团更大的旋风,两只苍蝇仓惶逃窜。博星朗和真虚都惊讶万分,关雁鸣却呆呆看着果拉的手,心道:“这小手春葱玉指,要是能握一握也好。”
果拉道:“我知道了,我刚才扇的时候,心里无意间想起经书上的‘断取三千大千世界,如陶家轮。著右掌中,掷过恒河沙世界之外。其中众生,不觉不知己之所往’,右手变得有些沉重,就随手一扇了。”真虚道:“这是《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中论诸佛神通的经文,我也读过,可就不会这么扇。”果拉道:“我是在《阿赖耶识验证录》上看的,好多都看不懂,小叔也不给讲。改天我们去找你师父,求他给讲讲好么?”
真虚摇头道:“最近怕是不行,师父一直坐禅,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出来,连饭也不吃。等过些时候他闲歇了,我来叫你们。”正说着,门外有人叫道:“快来给我开门。”却是关青山回来了。关雁鸣本来心情有些好转,猛一听小叔的声音,昨**讲的种种事情在脑中纷沓而来,心头立时沉重百倍,此时不知为何,极不愿见他,于是起身躲回屋里去了。大黑一跃而起,朝门口跑去。
博星朗给关青山开门,大黑围着他转来转去,关青山大步走进来,抬头见真虚在,笑道:“稀客稀客,坐坐坐。”端起茶碗猛喝几口,又道:“他奶奶的,今天真是倒霉。”博星朗问道:“遇上什么事情了?”关青山道:“今天本来心情不错,准备多批几个八字,谁料来了两个外国蛮子,一男一女,硬是把我的场子给搅黄了,还非要我入他们的什么鸟教会。”
真虚道:“是不是什么上帝**教?”关青山“哦”一声,道:“你也知道?”真虚道:“前些日子就有这么一男一女去庙里拜会过师父,倒没叫师父入教,只是互赠了些经书。”关青山一拍桌子,道:“多半就是他们了,原来是慧灵老和尚害我。”
博星朗奇道:“他们怎么为难你了?”关青山道:“我刚摆开场子,一抬头,眼前出现两张红鼻子蓝眼睛的脸,吓我一大跳。两个外国人看来是夫妻,居然会说汉话,要我给他们相面。我一看,两人长得奇丑,男的丑也就罢了,女的也丑,实在太丑了,你们谁能猜出她有多丑?”
博星朗道:“五官不正,皮肤粗糙,丑陋不堪?”关青山摇头道:“不足以形容。”真虚道:“抹嘴呲牙,面容狰狞?”关青山道:“你当是阴司的厉鬼呢。”大伙看着果拉,果拉抿嘴笑道:“我不知道。”屋里关雁鸣隔着窗户大声道:“比男人还丑!”关青山一拍桌子,道:“正是!你说得出此话,可谓得吾真传矣。”大伙都不禁笑开来。
关青山接着道:“这两人自称来自西方的什么英格罗,男的叫温儿逊,女的叫螺蛳,脖子上都挂个十字条,听说我对长相有研究,专门来找我看看。按说我相面多年,什么样的面没看过?可看这两人长得都差不多,鹰钩鼻、肥下巴、高颧骨、蓝眼睛、黄卷发,我只怕他们英格罗的人都长这样,随意开口必定闹笑话。若是多见几个外国人,详察其中的差异,挨个细细摸出门道来倒不是难事。我便哈哈笑道:‘我中华之奇术不予外人看。’这个温儿逊便道:‘青山先生,你们的古话讲,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看来你是君子。’想不到此人竟能用古文激将我,我便说:‘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再者,国之利器,焉可轻示于人。’旁边的螺蛳却道:‘铁磨铁,磨出刃来;朋友相感,也是如此。我们诚挚与先生相感,先生却拒人千里。’
我听她此言,甚有道理,道:‘为友者,常惮于以正伤恩,多心非面谀、依阿苟同而鲜有直谏匡之者,两位既来此指教,自当竖耳倾听,不甚感激。’温儿逊道:‘先生相信世间有一位全能的神么?’”
真虚和尚听到此处,脱口道:“图穷匕现,他们也是这么跟师父讲的。”博星朗问道:“那你师父是怎么回答的?”真虚道:“师父只念了句‘南无阿弥托佛’,他们就不再问了。”
关青山继续讲。温儿逊问了此话,关青山道:“不信,世间哪有什么鬼神。”温儿逊摇摇头,看着螺蛳,螺蛳道:“那先生是否相信冥冥之中有股凌驾万物、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指导世界?”
关青山心想人生一辈子福祸难测,似有天意定数,她讲的也对,于是回答相信。温儿逊听了面有喜色,道:“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认识至圣者便是聪明。你籍着我,日子必增多,年岁也必加添。你若有智慧,是与自己有益;你若亵慢,就必独自担当。”关青山听得莫名其妙,威尔逊拿出本册子,说送给他回家仔细看看。关青山接过来翻开,左页是些弯弯曲曲的外国文字,右页是译好的汉字。外文满满一页,汉文只半页就结束。关青山说道:“你们这些蛮文又臭又长还难看,不如我汉文明快意深。相形之下,优劣顿现。”
螺蛳道:“英文传遍世界,以后你们的国家也会学习使用。每个词语都由二十六个字母组合,简单明了,各国通用,是最实用的语言。”
关青山道:“如你所言,每个词都由二十六个字母组成,若将字母换成二十六个数字,一二三,三二一,一四五六的随便排列,岂非一个道理?由此可知,英文实在粗俗低劣。我汉文不同,不但言简意赅、望字生义,平仄起韵,更有书法诗律,于笔划置落之次序及气势,诗文之深远意境,皆有无穷学问、无边乐趣,光是一字一句皆通鬼神之明、藏天地之机。再者,你们外国人习用这些弯弯曲曲的文字,相由心生,人也长的弯弯曲曲;不若我汉文四平八稳,人也长的堂堂正正。”
温儿逊和螺蛳听了,大大摇头,螺蛳道:“即便你们的文字再好,也只是贵族的特权。我们不要再辩文字了,重要的是我口中的言语都是公义,并无弯曲乖僻。”
关青山见几个等着算命的人离去,心头烦闷,把册子还给温儿逊,道:“我不与你们交缠了,若无他事,还请自便。”温儿逊却不愿离开,正要再说,关青山抬头见翠香楼二楼雕栏边温翠香正含笑观看,便大声道:“老板娘,今日可有上好的酒菜和姑娘?”温翠香吃吃笑道:“有啊,快上来吧。”关青山收拾桌椅,道:“今日关张了,有事明日再说。”
威尔逊叹口气,道:“爱慕智慧的,使父亲喜乐;与**交织的,却浪费钱财。我们会再来找你的。”关青山扛了桌椅头也不回跑进翠香楼。与温翠香闲聊片刻,待他二人走了,已无心绪再开场子,索性回家来了。
关青山刚讲完,屋里关雁鸣道:“你是辩不过人家,丢了本国脸面,狼狈逃回家来。可耻,夫复何言。”
关青山一愣,道:“我自己尚未识破,倒先叫你识破了,细细想来,今日真有些怯场。待他们再来时,定当雪耻。”
真虚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小僧也该回去了。关施主,师父请您七日后上后山禅院一叙。”关青山也起身,道:“届时我一定到。你难得来一次,怎地这么快要走,再呆会儿吧,我给你做顿红烧肉吃。”真虚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还有别的事情,先告辞了。”关青山、果拉及博星朗送他出门。待回院来,关青山沉思片刻,摆出笔墨。果拉见状过来给他磨墨,问道:“小叔,你要写诗么?”
关青山提笔写下“青山丛话”四字,道:“我写本书,将毕生所学的精要与心得整理出来。”果拉喜道:“太好了,往后我们就可以读小叔的书了。”博星朗闻言也过来看,关青山提笔欲写,又犹豫不决,一小滴墨却滴在纸上。
果拉问道:“小叔,怎么不写呢?”关青山一阵思索,搁笔长叹道:“古来困而修德,穷而著书,我青山半仙也沦落至此了么?”起身又道:“不写了,不写了,所谓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嘿,嘿嘿。”关雁鸣在屋里隔着窗户又道:“借口,借口。”
关青山抬头看看天空云彩,大声道:“雁鸣,出来,咱们一块儿去个好地方!”关雁鸣道:“去哪儿?”关青山道:“你不去也罢,果拉,咱们走。”关雁鸣忙跑出来,大伙都乐了,一道随关青山向西山而行。
不多时,大伙来到安宁河边,岸边泊着几条木船,船夫们早瞧见他们过来,纷纷靠在岸边。关雁鸣选了条小凳多的,大伙都跳上船,船夫将长篙一荡,朝对岸驶去。这日水波极大,小船上下起伏,关青山、果拉和博星朗都坐着紧抓横木,关雁鸣却叉腰立在船头,直望着的鹞子顶峰头。
果拉怕他掉进河里,道:“雁鸣,别站那儿了,过来坐呀,”关雁鸣却道:“待吾云诗一首,小叔莫怪。”片刻吟道:
“青山长水续沧浪,
安宁小栈封往尘。
此身轻狂莫羁绊,
待吾取那插云尊!”
关青山呵呵一笑,道:“你既不恼我了,又有如此志向,小叔欢喜的很。”博星朗道:“不若将第二句改作‘安宁小栈释往尘’,更显天地宽阔。”关雁鸣哼一声,道:“我之行事,怎能被你们料中!”说罢,纵身跳入波涛。果拉“呀”的一声,站起身来,再看时,他已在数丈之外钻出脑袋,奋力游向对岸。关青山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