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雁鸣睁大眼睛道:“偌大的安宁镇,今天不知来了多少人,他有手有脚,此刻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呢,我上哪儿找他。你说得好容易,你当说来就来呢。”关青山把他的酒杯和筷子都收到一边,道:“你应当说小小安宁镇,他能往哪儿藏,我关雁鸣保证将他找来。”关雁鸣面有难色,道:“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这个…怎么找?”关青山拍桌道:“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还用你去么?这里对安宁镇最熟悉又见过博星朗的人是不是你?你还没有想办法去找,怎知就找不到?你现在立刻去找,若是没办到,便不要回来。”
关雁鸣知小叔的性子发作起来便是一根筋,平日常有嬉戏揶揄的时候,说什么都好讲,但此时的语气是决计不可违背的,便只低着头不说话。
关青山又平心静气说道:“大丈夫遇事怎可畏首畏尾,世上无难事只怕用心人。天下之事纵有万万千,也必有其中的道理所在。你现下只见难处,未曾真正凝神去思求解决之法,更无从深入此事当中的阴阳关窍,必定失败。他日遇上更加严峻紧迫百倍的关头,你定是立刻束手就擒,乖乖投降了。遇事失败不要紧,却要通彻失败之关节,以为覆辙之鉴;若是掩耳盗铃,蒙头一败,只是愚蠢之辈。还记不记得我上月教你的《孔帮主纵横天下之遗训》?”
关雁鸣手掩额头,答道:“什么遗训,不就一句话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关青山点头道:“其实不止一句,不过你若明白了这一句的精妙,纵横天下也就足矣。其他的虽说还有很多句,但都以此句为根基,大多是不痛不痒的废话,更有一些会令人误入歧途,千百年来不知坏了多少人才。这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开宗明义,道出了纵横捭阖之一切基准,那便是要敞开胸怀,投身大千尘世中去。做人如此,做事亦如此。不肯入世入局,纵有圣人的脑袋又有何用?”
关雁鸣面容痛苦,却不住点头道:“哦…噢…嗯…”果拉听不明白,安安静静坐着。关青山接着道:“今日要你去办此事,固然难以着手。然你若不入此事局,更无从把握局内变数。你若肯去入局,不论能否做到,也必定有道可寻。”
关雁鸣问道:“你看我该寻个什么道去找他呢?”关青山道:“我不知道。你只管去穷尽办法。世间事虽纷纭而有道,却也讲缘法。你自小跟着我,这便是大大的缘法。今日安宁镇凭空生出来这一桩事,所有人当中,惟有你正好临此缘法,其中的因果,已经悄然系在你身上。此事别人无法办到,你偏偏能解开因缘,菩萨就选定你了。果拉公主和博星朗注定与你有大大的因果,你怎能置之度外,不帮小公主呢?”关雁鸣恨恨道:“收起你的裹脚来,我去。”起身出了厢房。
厅内温翠香正在与龙天宝话长话短,龙天宝喜笑颜开,对面的弥勒佛、瘦竹竿和两位公子爷早已退席。关雁鸣匆匆跑上大街,一口气跑到他们走失散的四牌楼打听,道边的商贩却没有一个说见过的。关雁鸣心头茫然,寻思:“茫茫人海,无异***捞针,叫我上哪里去寻他?”没精打采走了两条街,突然一拍脑袋,他们此行是上祖师庙找杨祖师的衣钵传人,博星朗若是找不到果拉,必定先去祖师庙等她。想到此处,立即一口气朝北奔出迎恩门,直上山腰。
山径上香客众多,沿途也有不少小摊,关雁鸣问了几处不得要领,便埋头狂奔。不一会儿,便到了祖师庙,上气不接下气的走进大雄殿。殿内宽敞宏大,结构庄严,前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两边是十八罗汉,后殿供奉杨祖师木刻雕像。关雁鸣进殿顿觉呼吸困难。人群拥挤不堪,个个都捧着大把的香,烟雾缭绕,尤其是其中一种冒黄烟的大蜡香,熏得他一阵阵恶心。
他四处张望搜寻片刻,感到甚是渺茫,于是回头便走,不巧脚下踩到一个面团,旁边几个人用力来挤,顿时一个踉跄,扑倒在大门侧一尊神像前边,竟把跟前的香火铜罐打翻了。他赶忙把它扳正,抬头看时,被唬的一惊:这是一尊巨大的泥塑金刚,面容狰狞可怖,凶神恶煞,正瞪着他。
关雁鸣忙磕头道:“菩萨菩萨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你保佑我快快找到博星朗,我给你磕头了,磕头了。”磕了四五遍才站起来,再看时觉得不那么恐怖了,心想:“小叔说金刚菩萨越是凶恶,实则越是慈悲,他们是巴不得世人都能够放下嗔痴贪念,心头得到安宁祥和,过上好日子,这才做出凶狠的样子吓唬人,好叫人不要有坏念头。其实是恨铁不成钢,好菩萨,大大的好菩萨啊。我现在做的是善事,菩萨一定会保佑我的。”
出了大殿,看见廊道边有个大大的功德箱,几个人正朝里面投钱,他犹豫片刻,摸出一个铜板走过去,心想:“我也来投个功德,菩萨知道我捐了钱,一定善有善报。”正要投,猛的又想到:“小叔曾讲:无心为恶,其恶不罚;有心为善,其善不赏。我这么投了钱,却想着叫菩萨保佑我,那叫做有心为善,投了也没有用。反正菩萨也不保佑我,不如把钱省下来,等改日对菩萨没有愿许的时候再投。幸好还没投。”出得庙庭,从旁边的小径直奔后山禅院,找慧灵大禅师去了。
后山禅院藏在大雄宝殿后面的一片连绵起伏的竹海内,这里的竹子尽是金竹,比寻常斑竹更细更韧,末梢匀称修长,可任意弯曲而不折,许多上好的鱼竿便是这种金竹做的。眼下新春伊始,新叶未长,旧叶却不落。从山坡高处看去,只见黄灿灿的竹涛万顷,蔚为壮观。林中散布着几条溪涧,直直伸上鹞子顶,寒气逼人。他顺着卵石小径走,先前跑得浑身大汗,精疲力竭,此刻却越走越冷,忍不住又跑起来,好一阵才终于跑到禅院。院门虚掩,安安静静。
关雁鸣常跟小叔来此,自是轻车熟路,进去寻了好一会儿,却没见到个人影,当即大声喊叫。片刻跑出来一个胖胖的小沙弥,他认得是真虚和尚,上前问他慧灵禅师的去处。真虚道:“原来是雁鸣,你叔没来么?昨天晚上来了一个道人,好像是从大悲岛来的。今天大早师父就跟他出去了,一直未归。师父还叫我今天去镇上找你叔,说那几本书送给你们了,要仔细看,看完千万不要还回来。你来了,我正好不用下山了。”
关雁鸣心头失望,问道:“今日可有一个穿牦牛毡的人来过?跟你我年纪差不多。”真虚道:“没人来过。其他的师兄弟都到大殿去了,只有我在这里,一直没人来过。”关雁鸣怔了一怔,道:“如果这个人来了,你一定带他去翠香楼找我叔。”真虚吃惊道:“翠香楼?”关雁鸣摆手道:“总之很要紧,他跟祖师庙也有莫大的关系,你记着就好。”真虚疑惑不解,关雁鸣心不在焉,告辞出门,慢慢下山,却越走越累,感觉下山比上山累十倍,待回到镇上已是酉牌时分。
街上人群不如中午拥挤,通畅得多了。走到石磨巷口,他见一家首饰店前有两个光滑平整的大石磨,忍不住跑过去坐下休息。正捶腿揉捏时,听得身后店内一个妇人说道:“张老板,你就给我按这副镯子打,要刻龙凤的,你不要偷工减料,我这些金子可都是称过的。”关雁鸣心道:“我看看哪个婆娘这么有钱。”回头去看,见店里煅火炉旁边站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衣着简朴,皮肤发红,嘴唇又尖又长,正和老板说话。关雁鸣心道:“真他娘的丑八怪,小叔说,嘴皮尖长,好吃懒做、争强好胜之辈。也不知道谁倒霉娶了她。”
听得张老板笑道:“看你说的,我吉庆堂靠的是好手艺,做的是诚信买卖,以前我不也给你做过坠子么,什么时候掺过假。唉,常婆,我倒不想接你这活,不是怕做不好,是不知你又造什么孽了。祖师爷都看着呢。”
妇人哈哈大笑道:“有钱挣你倒不高兴了么?嘿嘿,说起来今天也太顺了,小女孩从山外来的,一骗就信,已经匀给翠香楼了,全不费什么工夫…”关雁鸣浑身一震,心头骂道:“原来是你这个贱妇!”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个卖狗皮膏药的铺子,心头一动,便跑过去买一张,正好花了一个铜板,心道:“菩萨叫我省下这个铜板,原来是叫我干件好事。”又在路边抓把泥灰,把脸抹得黑乎乎,朝店内走去。
老板正和妇人谈论镯子的样式成色,关雁鸣一瘸一拐走进店来,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这个为富不仁的狗**,不就吃你一个包子吗,把我打成这样,此仇吾必报之!”然后坐到煅火炉边,拿出狗皮膏药来烤。老板和妇人看他一眼,浑不在意,又接着谈论。
一会儿,他已将狗皮膏药烤的滚烫炙手,轻轻撕下里层来,走到妇人旁边,拍她肩膀,道:“你看这是什么好东西?”妇人回头来看,关雁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将狗皮膏药贴到她眼睛上,转身就跑。妇人一声惨叫,老板大吃一惊,关雁鸣早已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