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幽灵吗?
雪之村的村民们便不怎的害怕,因为他们几乎每一年都可以看到许多次。
在村民们眼中,幽灵像人一样,有许许多多种。因此有他们该怕的,也同样有许多他们不该怕的。
他们的祖先在雪山环绕的河谷平原上建村。连绵不断的雪山,落后的交通,使外边的人进来很困难,里边的人想出去也很困难。但还是时不时会有年轻力盛又不满足于雪之村这狭小世界的青年人,对连绵雪山之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于是带上足够的干粮,披上经过所有好心村妇的手为他专心缝制的厚草大篷,踩着草屐,择一个带星的黎明,涉着雪山去了。每每在他们离开之前,村民们都会齐齐聚在村口。不管老的小的,除非是十分病了不能走动的没来,都来了。他们为他唱“雪之颂”,请求雪山之神的保佑,五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小孩子要挨个往旅行者的布袋里放食物。因为在雪之村古老的信仰中,这些年龄里的孩子是最具灵气的,是雪之精灵。他们手沾过的一切,都会带着对旅行者最美好的祝愿和最坚牢的守护。虽然如此,那些离开了的旅行者,却没像他们离开前约定的那样归来。他们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雪惠的哥哥雪江便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离开的村庄。那天,她亲手往她哥哥的布袋里放用黄麻布小心包裹好的榛杏。她泪眼汪汪,目送着眼前人的离去。雪江俊俏的脸上涂满了乌青的防冻油,一面离开,一面回头招手。她不知道雪江是在同村里所有目送他的人招手,还只单是对着她。于是她学着所有的人,每当雪江转身招手时,也对着他招手。他们就这样相互招着手,直到雪江消失在山的那头。
雪惠对雪江的离去是如此的不舍,也是如此的迷惑。
雪惠的父亲在雪惠尚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便同那些青年人一样,离开了村庄。因此,在雪惠的印象里,从来没有父亲这样的人物。母亲雪麻里则是个美丽又寡言的女人,村民们都唤她麻里嫂,因她有个敢于探险的丈夫而对她倍加尊敬。雪惠对她的母亲也一直怀着敬畏之情。自她记事起,母亲白昼里干农活儿,从不在家出现,晚间则一动不动坐在纺织机前纺织,如一尊佛。她印象中和母亲亲近的时日很少,她总是这样远远地望着坐在角落里纺织的母亲。母亲纺了那样多的衣裳,却只留几件家用,其他的全收了起来。母亲纺了那样多的衣裳,却仍旧坐在纺织机前,一直不停地纺呀纺,谁也不知道那样多的衣裳她要纺给谁用,纺给谁穿。有时候月光会透过角落的窗子洒在母亲的身上,像披了层薄薄的雪。雪惠总会为母亲这样庄严的美丽而屏息,如受到雪山之神的洗礼。
在雪惠十二岁之前,与她最亲近的,便是她的哥哥雪江。而那些关于幽灵的种种,也都是雪江亲口告诉她的。
在雪江的口中,幽灵有如十六岁伤春少女的,也有如八十岁怀旧老翁的。幽灵们的样子也大不相同,有美丽得如雪山之仙的,也有丑陋得如妖魔鬼怪的。虽是这样,但大多数幽灵都是善良的,不轻易伤人。不过也有极少数凶恶恐怖的。那便不再是单纯的幽灵了,而成了由怨念汇集的厉鬼。
“他们往往是残缺不完整的,”雪江这么描述过那些可怕的幽灵,“因为他们太执着于人世,人体中最执着的那一部分便被硬生生分离开了来,留在了人世间。而他们的往生,恐怕也是有某种遗憾的。”
这样的幽灵,雪江自身没见过,也是道听而来的。
据说两代人以前,雪江和雪惠的外祖父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村口曾出现过一个断了双臂的幽灵,披散着发,凶恶而圆瞪的眼。一些村民看到她就这样形态丑怖地走进村里来,凡她走过之地,庄稼尽毁,冒着黑而臭的浓烟。直到她将村庄走上一圈,离开了,村庄里完好的庄稼也所剩无几。那年冬天便出现了饥荒,死了的死,活了的只能跑上山去挖树皮求生。好不容易挨过了漫长的冬天,到春天雪化之时,村民们却痛苦地发现那幽灵走过的土地竟全都坏死,再不能耕种。村民们哭的哭,求神的求神,还只得继续上山采野果挖树皮草根。结果夏天发了场罕见的洪水,淹了村庄,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剩余的全躲山上去了。那个灾难的一年,全村人都以为这个村庄再不能住了。洪水直到了三个月后才慢慢过去。人们万念俱灰地下山去收拾残局,想着打理好了便抛村外迁,谁知发现那早已坏死的土地竟在洪水中泡出了芽儿,比它坏死前更加肥沃了。人们大笑又大哭,有的躺在地上,有的翻着滚儿,口齿激动地都不清了,直呼雪山之神万岁。
“幽灵们经过这里,是因为雪之村是最靠近天堂的地方。而他们跋山涉水了那么远的路,累了便在这里休息一番,当作是他们往生之前最后经过的驿站。因此,这里每年都会出现不同的幽灵,由不同的人看见。”雪江这么说过。
每个幽灵都只出现这一次吗?雪惠有过这么样的疑问。
“不一定。”雪江说,“有的经过了便去往生了,还有的会因为旧愿未成,依旧留恋人世间,而往返好多次,久久不进天堂。”
“那样多的幽灵,为什么我一次都没有碰见?”雪惠问。她多么想亲眼见见哥哥所描绘的那些善良又美丽的幽灵。
雪江笑道:“那便说明雪惠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幽灵们去天堂有许多路可走,而经过雪之村则是幽灵们去天堂要走的最远的路。他们特地挑这样长远的一条路,是因为他们想在人世间多逗留一会儿,而他们心中一定有某种挂念。这种挂念只有碰到心有灵犀的人才会起共鸣,他们才会现身。因此那些能看到幽灵的人,一定都是心有挂念的烦忧之人。”
那么,哥哥便是那个心有挂念的烦忧之人了?
雪江漆黑的眼睛愣怔了一下,马上又笑道:“我没有。只是我活得久了,因此见得便多。”
雪江大自己多少岁?雪惠从不知道,雪之村的人们也从不知道。雪惠只知道,打她记事起,雪江便是那样一副好模样,那样一口好嗓音,和那样一脸好笑容。据说雪江是雪麻里在山口河水旁拾回的遗孤。当时是隆冬的雪夜,全村人在家里生起了窖里的火取暖而不出来,雪麻里则冒着风雪去河谷口来祈祷,因为据说在那样冰雪封冻之际里虔诚的祷告,会愈加受到雪山之神的眷顾。大概雪麻里早在那时便已预到,她的男人要离开,并再也不会回来。于是每逢当地气候最严峻的时刻,她都会忍着艰辛不顾风险独自跑来河谷口祈祷。在她第三个祈祷的隆冬之夜,她看到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昏倒在山谷下冰河边,全身蜷满了毛篷子,像只不慎落到寒冬上的鼹鼠。她便将少年带回家去,取名雪江。那时雪惠已在雪麻里的腹里住了三个月。
雪江来到雪之村里,平易近人,勤劳能干,在雪天里下田去收拾残余的庄稼也丝毫不惧冰寒。村民们相信他是雪山之神带来的精灵,为雪之村的富饶安乐而生。而在他将他在雪之村看到的其他各色各样村民们从没看见过的幽灵们绘声描述给村民们听后,村民们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雪江最喜欢的便是带着雪惠一起,而雪惠最喜欢的也是跟着雪江。雪惠似乎染上了这个非亲哥哥身上的灵气,肤色比任一家姑娘生得要雪白,眼珠子比任一家姑娘看得要黑亮灵动,嘴唇也比任一家姑娘长得要红润。他们两人待在一起时,真活脱脱像两只从雪山里孵化出来的雪精灵。
雪惠在一天天里长大,她的哥哥雪江的模样却自从河谷拾回后便未曾改变过。因此雪惠也无从得知哥哥的真实年纪。
虽然雪江的存在在村民们心中,在雪惠心中,满是神秘,但有一点确是所有人都可以肯定的。那便是雪江他深深喜爱着这个雪之村,这个雪之村的村民,这个雪之村的雪惠,更是深深喜爱着那些只有他才看得见的路经雪之村的幽灵们。他从前常常同雪惠说,幽灵们也十分喜爱他,同他十分要好,他也从中知道幽灵们的许多无奈与忧伤。
可就是这样喜爱雪之村的雪江,竟在雪惠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离开了。这令村民们感到不解,更令雪惠感到迷惑与悲伤。
似乎自己的哥哥真的就像那雪山里的精灵,一来一去,便无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