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不算一个好的生日的开端。虽然小弥之前对自己的生日一直没什么概念——出生在这样一个地狱般的世界的日子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然而她也不曾想过，自己十六岁的生日竟能过得这样凶险。
又给张部长擦了一天的枪，小弥得知那个少年叫无悔。这时无悔正坐在她的身边，战战兢兢地跟她说话。
“我一早就注意到你了。”一边把手里的一把长杆枪擦得锃亮，无悔一边说着。和小弥说了几句话后，他的心府好像放开了一些，“嗨，其实谁能不注意到你呢？毕竟……”他抬头瞥了她一眼，“你那么特别。”
“哦？”小弥不解。
“你是真的不知道吗？”无悔似是有些不信，“传言很多呀。你出生的时候没流泪，大家都说你是前世鬼魅，入不了轮回。后来你长大了，真的……就是……”他小心地措词，“不太跟别人一个样。像个……”
“怪物。”小弥替他把没说的话说了出来。
“是啊！”无悔一跺脚，“可不是像个怪物！”然后他看了眼小弥洁如冰雪的脸，又有些痴痴地说，“可又是个那么美的怪物。”
小弥忽然住了擦枪的手，抬头楞楞地望着他的方向，眼神却透过他，不知飘向了哪个旖旎的角落。无悔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怔忪着，就看见小弥莹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两朵红云，美艳不可方物。无悔一时看愣了，手里的长枪慢慢往地上滑落，幸而被他在最后一刻及时接住。
“天啊，你真是……人都说西府忘情，东府迷情，一妖一魅，让人不得安宁。现在看来，忘情哪能跟你相提并论呢！”
小弥原本有些意乱，现在又被他说得有些迷糊，就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这就是我们给你俩取的外号罢了。开玩笑的。”无悔笑了下，解释道。看小弥的眼神依旧迷惑，他愣了愣，问，“难道你不知道忘情吗？”
小弥轻轻摇了摇头。
“啊？就是家住在西府的忘情呀，大美人！你连跟你齐名的美人都没听说过？可……”无悔及时地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话压了下去。
“哦。”小弥淡淡点了点头。
无悔见小弥没什么兴致的样子，就也住了嘴，脑子里想着要怎么样转开话题。忽然又听得小弥问道：“你……真的觉得我美吗？”
无悔一下子来了兴致：“当然了！你就像……就像是……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很好看，特别的好看！我自从第一眼见到你后，就再也忘不了你的样子了。”
“是么？”小弥若有所思地说，“之前可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
“嗐，那是因为你……怎么说呢，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你也从来不跟别人说话呀，不是吗？所以也没人敢跟你说。不过在大家心里，你就像个精灵一样，那么纯洁。不像我们这些俗人。”无悔说着，目光又忍不住在小弥的脸上流连，“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像你这么白，这么干净。”
小弥不禁摸了摸脸：“是吗？可我在张部长家见到过很多人，都很白净，很漂亮。”
“你说的是那些双面人吧？”无悔笑了，“那是假的，是面具！”
“什么？”小弥很是意外。
“就是那些人，你看到的不是他们的真脸。”无悔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道，“他们的真脸没法看了，所以他们就买来了一张面具，遮住真脸，人前还是一副光鲜的样子，人后估计连镜子都不敢照！”
“没法看了？”小弥有些费解地看了无悔一眼，“怎么没法看了？”
“心里的恶念太多呗！该想的，不该想的，该干的，不该干的，他都做全了！心里烂了，那脸上还能看？”无悔嫌恶地挥了挥手，又说，“但是你不同。从你的脸上我就能看出来，你很干净。心里很干净。”
“干净……”小弥心里细细琢磨了一下这个字眼，不禁又想到了那个梦，一股熟悉的热流涌上心头。“也许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干净了呢。”小弥有些怅然，又有些兴奋地暗暗想道。
“无悔，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无悔却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可不是我知道的多！是你呀，知道的太少了！这些事大家都知道。”
“哦？”小弥一愣。无悔看着她清冷里又夹了迷迷蒙蒙一丝烟火气的眼神，晃了一下神儿，才笃定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擦了两天，终于把张部长库里的武器擦得个个锃明瓦亮。看守来验了工，给他们发放了工资，他们就可以回去了。
小弥揣着到手的工资，跟着队伍走在通往张部长家院子角门的竹林小路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趁着看守不注意，悄悄抬头向内院张望着，却没能看到哪怕一朵布做的假花。
队伍出了角门后，就各自分散了。时间已经不早，小弥也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她总觉得身后有一个影子跟着她。走到一个拐弯处，她特意一闪身贴着拐角的墙壁，往回探头一看，竟是无悔！他蹑手蹑脚地在她身后不远处悄悄尾随着，踟踟躇躇，犹犹豫豫，不知道想做什么。
看到是他，小弥径直走了出去，站定在他身前不远处，叫了声：“无悔。”
“小弥！”无悔有些羞赧地笑了，“我，我就是还想再跟你待一会儿。”
小弥向他点了点头。
无悔受宠若惊，高兴地大声道：“我……我就是想陪你走一段路！一小段……”看小弥又点了点头，无悔的脸色变了几变，又浮现出了之前那种古怪的表情，好像是在努力抑制着什么，但最终还是化成了一个开心的笑脸。那么灿烂，在这漫天的乌云下格外刺眼。
他快步走到了小弥身边，和她并肩一起迈过地上的水洼泥潭，穿过灰扑扑的柳树林，经过一栋栋表皮斑驳的老房子。一路上，无悔不住地说着，像是把心里压了几年的话都倒了出来。大街上很是萧索，偶尔几个行人走来，都是一脸麻木，目不斜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但这些小弥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思又不由自主地游回到了那个奇异的幻梦里，想象着现在是和那梦中人一起走在这漫长的街道上，脸上就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起来。
不远处的一栋房子里，一男一女两夫妇正坐在窗边盯着外面的街道，两人的脸上都生着一双阴毒的眼睛。忽然那女的指着小弥的方向对男人说道：“嘿！你看呐，那不是那个怪物吗？嗬，小圣女发|春了，竟然在笑呢！”
那男人的眼睛骨碌一转，淫邪的目光粘痰一般落在了小弥清丽脱俗的脸上。只见那洁白的面容上浮着两团红晕，而那一向清冷的目光也变得春水般柔和。男人的呼吸明显粗重了起来。“小****……”他喃喃地说着，不禁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渴的嘴唇，右手向自己的身下探去。
那女人看了眼自己发情的男人，又将目光倏地转到了正与小弥说话的无悔的身上。“哎？这小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目光变得越发邪恶，接着她咧开了大嘴，嘻嘻奸笑了起来。
走在小弥的身边，无悔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声音不自然地拔高了几度：“我家其实有一个夜行人，你知道吗？”这句话他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说完后他眼神倔强而认真地看着小弥，孤注一掷的样子，活像个豁出了性命的赌徒。
“哦。我家也有，我父母都是。”小弥看了他一眼，神思不属地说。
无悔倒是被她的坦然惊了一下：“你……”
“我？”小弥看了看他惊愕的脸，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调皮的笑花。这下无悔的脸由惊愕变成了痴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舌头像是被打了结，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小弥觉得好笑，就忍不住又加深了笑意。
无悔重重地喘息了几下，突然转过了头去，长叹了口气，才又把头转回来，痴痴地望着小弥，目光中似是多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没有。他用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刚刚那对夫妇的方向，眼神黯了一下，就又向前走去。
小弥跟他一起走完了这条街，前头再向右拐就是她住的那条胡同了。“无悔，前面就是我家。”小弥停下脚步，对他说道。
“噢，噢。”无悔向胡同尽头张望了一下，有些失望地笑了，“那好，那再见了！”
小弥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今天我很谢谢你。”
无悔像是忽然被鞭子抽了一下，浑身都是一颤。他的嘴开合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个音符。毫无预料的，他猛地掉转头往回跑去，跑开几步，又猛地回过头来深深地望着小弥，接着张大嘴开心地笑了。他朝她挥了挥手，就转过头大步走远。
小弥站在原地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莫名，又有些怅然。然而看着无悔坚定有力的步伐，她并没有出声叫住他，只是看着他慢慢走出了自己的视线，才收回了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