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中心地段,一栋三层阁楼红柱林立,金瓦铺就,二楼木栏处悬立着一块巨型匾额,其上“济生堂”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恢弘大气,从外观查看,没有半分医馆模样。
然而这济生堂,却是青阳县内最大的医馆。
此时已日近黄昏,济生堂前的青石板路上依旧是人潮涌动,车水马龙,书生,小贩,妇人,江湖好汉,身份各异的人出入于济生堂,繁华热闹。
陆羽带着一幅画卷,大步迈入了济生堂之中。
百丈见方的大厅之中,药柜林立,便连空气中也飘荡着一股草药的味道,此时厅内人声鼎沸,不时伴有哀嚎痛呼之声,而大厅尽头,正有十数名大夫坐于桌前,诊断开药。
陆羽刚一进门,便有一名伙计迎了上来,笑道:“陆羽,你小子又来了啊!”
这名伙计名叫方通,与陆羽很是熟稔,言语之中也便没有平日对客人的那般客套。
“来找陆掌柜的吧?”方通搭上陆羽的肩膀,拉着他便朝楼梯处走去:“他在三楼会客,我带你上去找他。”
陆羽微笑道谢,便与方通一起上了楼。
说起济生堂的陆掌柜,青阳县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陆掌柜本名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十三年前来到青阳县,花了天价买下了原本的天福酒楼,也便是现在济生堂这栋三层小楼,开起了医馆。
当时济生堂只有一名大夫,便是陆掌柜本人,其医术精湛,堪称妙手回春,无论何等恶疾,在他手中皆能治愈,若遇到贫苦病患,分文不取,更赠医施药,救活了青阳县无数穷苦百姓。
不仅医馆为贫苦百姓免费治病,这十三年中,陆掌柜更是资助了无数穷苦百姓的子女走进了私塾,读书识字,有心人计算过,这十三年中,陆掌柜为穷苦百姓所花费的银两,至少在百万两以上。
是以青阳县百姓对其感恩戴德,不少伙计,大夫,都自发地离开了原来的医馆药铺,尽归陆掌柜门下,义务为百姓治病,在青阳县中传为一段佳话。
陆掌柜免费为穷人治病,对富人却是例行收费,甚至可以说比别的医馆贵上几分,但他医术着实高明,是以许多富人依旧愿意来找他看病。
济生堂第三楼,便是专门为富人治病的地方。
第三楼大厅清静淡雅,厅中摆放着一鼎精致铜炉,不时有轻烟袅袅而升,其味清香淡然,一幅白鹤独立图挂于中堂,两张黒木大椅隔桌而列,一名灰色素衫老者正与一名锦衣华裘的中年男子饮茶论道。
这名老者,正是陆掌柜。
陆掌柜须发皆白,脸颊极瘦,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温润的光辉,便如一位慈祥长者一般。
方通带着陆羽走至陆掌柜身前,恭敬行了一礼:“掌柜,陆羽来了。”
陆羽侧立一旁,也行了一礼:“见过陆伯。”
陆掌柜平静看着陆羽,脸上的皱纹如木料纹路般繁密,微微点头:“嗯,我还有些事儿,你自去我房中等候,方通,你带他去。”
言语平常,却有一股不容商议的决绝。
方通应下,带着陆羽便朝一旁的通道走去。
通道沿途点着些烛火,晃着淡淡的火光,方通小声道:“陆羽,你真不是掌柜家里的什么亲戚?”
陆羽撇嘴一笑,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衣裳:“你看我这穷酸样,会是陆伯的亲戚吗?”
方通点点头,赞同道:“此话有理,但掌柜对你可真是另眼相看,我在济生堂七年有余,从未见过掌柜让人进过内堂,你可真是好福气!”
陆羽只是微笑,没有搭话。
说起陆羽与陆掌柜的相识,其实很是偶然。
那时的陆羽还不是现在的陆羽,一次上山采药时,偶遇陆掌柜,陆掌柜当时用十两银子买下了他所有草药,并与陆羽定下规矩,陆羽凡是采满一篮子草药,不论品质,皆可到济生堂换取五两银子,是以陆羽便成了济生堂的常客。
济生堂伙计只道是老人宅心仁厚,是以对陆羽也多有照料。
二人穿过通道,来到了一扇红木门前,便停下了脚步。
方通指着房门道:“这便是掌柜的房间了,你自行进去便是,记住不要乱动东西。”
陆羽点头应下,缓缓推开房门,步入其中。
陆掌柜的房间不大,没有陆羽想象中的穷奢极侈,正对门口的窗前摆着一张檀木书桌,其上文房四宝齐全,四周白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墨画,旁边摆着两排大书架,其上满满都是书籍,东墙角里供着一座灵台,清火香烛。
陆羽随意地看了几眼那些山水画,发觉只是寻常之物,用笔一般,意韵略显不足,唯一可取之处便是画上题的字还算不错,笔法流畅大气,颇有几分大家风范。
书架上放着的都是些医书,偶尔夹杂几本奇闻异志,陆羽随手拿下一本,翻了几页,便觉得困意绵绵,百无聊赖地又放了回去。
漫步之间,陆羽便来到了东墙角那座灵台之前。
只见四尺见方的灵台上,长明灯燃烧如幽幽冥火,三根细香轻烟屡屡,堆满香灰的香炉之后,摆着两块黒木白字的灵牌。
左边灵牌上写着“陆府孝子陆恒羽之灵位”,右下角一行小字“建元九年五月初七,卒”,右边灵牌上写着“陆府孝媳柳青霜之灵位”,右下角同样写着“建元九年五月初七,卒”。
“陆府……看来陆伯以前也是身份显赫之人。”
大唐国身份等级森严,平民百姓家书写灵牌,只可用“氏”,例如“陆氏孝子”,而享有爵位的家族才可用“门”,而“府”,则是三品官阶之上的朝廷大臣方可使用。
两块灵牌并列而立,陆羽看着被轻烟笼罩的白字,心里忽地有些难受。
“儿子、媳妇一日并丧,看来陆伯也是可怜之人,”陆羽默默想着,双手合十,对着灵牌拜了下去:“二位同生共死,情比金坚,还望安息。”
陆羽拜了三下,直起身来,目光落到了牌位之前的一颗鸽子蛋般大小的紫色圆珠之上。
紫色圆珠通体浑圆,映着淡淡烛火,呈半透明状,似有光华流转于内,如有灵性一般旋转不停。
“好漂亮的珠子!”陆羽眼前一亮,也忘了擅动灵台乃对死者不敬,探手便将紫色圆珠拿到了手中。
陆羽抬起手,把这珠子拿得更靠近烛火一些,只见其内那团光华更为显眼,如碧空云朵一般涌动。
“不对,”看了一阵,陆羽只觉得手指之间略有异样,看似光滑的紫色圆珠表面上,竟是有些许粗糙之感,仿佛有无数颗颗粒附着于上一般。
细细地抚摸紫色圆珠,陆羽这才肯定,这股异样感觉并非错觉,圆珠表面确实凹凸不平,有深有浅,只是肉眼难以分辨。
好奇心驱使之下,陆羽立时调出PS软件,窗口上立时出现了紫色圆珠的图像。
利用放大工具,陆羽将紫色圆珠表面不断放大,直到放大数百倍,才看见模模糊糊的七个古朴大字:北斗九星图!
“北斗九星图?”陆羽下意识地念了一遍,暗自忖道:“怪了,这明明便是颗珠子……”
便在这时,陆羽只觉得身子忽地一轻,整个人仿若腾空而起,而四周也立时黑了下来。
陆羽想要呐喊,却发现自己连嘴也张不开,整个身子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无法控制地飘向天际,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无数道玄妙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在陆羽耳边回响,却令他更为心慌,忧虑,焦急,后悔种种情绪在他心头缠绕,令他几欲发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点光芒忽地在远方炸开,慢慢地,形成万缕光线,如无数藤蔓灵动蜿蜒,朝四周延伸而出,忽地,又如万流入海一般,收拢成团,不断蠕动,到最后,竟是浮现出一道伟岸身影。
光线汇聚成的身影光芒万丈,照亮天穹,一股强大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天地。
陆羽怔怔地看着那道身影,那道身影仿佛也看到了他一般,腾空而来,仿若九天流星。
待得光影靠近,陆羽更是惊得魂飞魄散,险些晕了过去。
只见光影犹若实质,身上衣物无风自动,面部轮廓分明,天庭饱满,鼻若悬胆,一双白光汇聚的双眼仿若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
此人,正是受尽万千画师敬仰,备受世人顶礼膜拜的画圣,吴道子!
※※※
这厢陆羽在虚空面圣,而李达,却在翠香楼中仿若见了鬼。
翠香楼,青阳县最大的青楼,虽以楼为名,实则是一座清雅庄园,地处僻静,门庭开阔,园内有一小湖,清澈见底,湖心亭四周,种满绿草花卉,环境很是怡人,小湖四周建有几排小院,是楼中姑娘的住所,也是让客人留宿的地方。
而小湖里,正漂流着十数只大红画舫,舫上人影摇动,隐隐透着脂粉殷红,却是楼中姑娘正陪着客人饮酒寻乐,不时传出一阵娇笑声,在湖上连成一片。
李达此时正满身酒气地站在岸边,双眼布满了血丝,双拳紧握,整个身躯都在颤抖,而在他的身旁,两名军士亦是一脸窘迫,有些慌张地看着四周围着的人群。
在三人身前,一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居前负手而立,神色肃然,冷声道:“王掌柜,还没看清楚吗?”
侧立一旁的王掌柜左边手里拿着一张一百两银票,右手持着一条棱角分明的黑色玉石在银票上来回晃动,如此反复几次,这才抬起头来,将银票送到了中年男子手中:“张管事,经通宝石验证,这张银票的确是假的。”
大唐国对于银票管理严格,所有银票都经由朝廷验证发行,每张银票上皆有独特标示,而通宝石,正是朝廷发行的一种灵石,能感应银票上的特殊标示,以此验证银票真假,每一户商家人手一块,基本上断绝了假银票的流通。
若是真银票,通宝石感应到银票上的特殊标示,便会通体变红,若感应不到,则不会有任何感应。
王掌柜手中的这张银票,正是被陆羽用PS软件动过手脚的那张银票,是以通宝石没有一丝反应。
张管事脸色冰冷,沉声道:“李队长,你拿着假银票便要在我翠香楼结账,不知可是在寻张某开心?”
李达面色铁青,举手抱拳道:“张管事,李某绝无此意,这件事情是个误会。”
张管事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铁证如山,何来误会?”
李达怔了一下,面色再青几分:“那不知张管事意欲如何?”
张管事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你是城门巡逻司军官,只要你把先前在翠香楼消费结算清楚,张某自当不会为难你。”
若是旁人跟李达说“不会为难你”,李达只会当个笑话,然而说话的张管事,却绝对兑现这句话的分量。
翠香楼能够顶住各方势力的挤压,长年屹立青阳县不倒,靠的不是如花似玉的黄莺翠燕,而是眼前这名张管事。
张管事此人背景深厚,手段狠辣,在青阳县里势力庞大,即便是青阳县县令林长青,也对其礼让三分。
李达深知自己在张管事眼中不过蝼蚁,若不是还有个军方身份,只怕此时早已被沉入湖底了。
“该死的小子!竟敢拿张假银票搪塞于我!”李达眼中冒火,恨极了陆羽:“待我找到你,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李达气得几欲咬碎了牙,却也只能厚着脸,看着张管事说道:“张管事,今日李某受人蒙骗,收了张假银票回来,是以身上毫无分文,不若等我回家筹钱,再来结账可好?”
“哈哈!”
李达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立时热闹起来。
“没钱还来上青楼,李大人果然是人中豪杰!”
“狗屁‘人中豪杰’,我看是‘色中恶鬼’还差不多!”
“哎!堂堂大唐军人竟是连上青楼也要用假银票,真是国之不幸!”
周遭议论不断,清晰在李达耳边回荡,他只觉得面上火辣一片,几欲找个地洞钻进去。
张管事淡漠道:“李队长,张某这翠香楼虽然不才,但也未曾有不付帐便出门的道理,你即便要走,也得把事情做得妥当一些才是。”
李达一怔,转身望向身后二人,小声道:“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两人立时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几块碎银子来,约莫有七八两模样。
李达面如死灰,这点碎银子,连零头也不够算。
翠香楼价格奇贵,非寻常人家所能消费得起,往来此地的不是商贾贵胄,便是富家子弟,李达三人还算克制地玩乐一番下来,也需得整整八十两银子。
李达举起手中碎银子,为难地看着张管事道:“张管事,你看这……”
张管事面无表情,转身便走。
一队体型健硕,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走入场中,为首一人跨步而立,声如铁石:“动手。”
七八名男子没有半点犹豫,动作迅敏,立时将恐慌的李达三人摁倒在地。
“慢……慢着!”李达拼命挣扎,扯着嗓子吼道:“张管事留步!”
张管事停下脚步,淡漠地看着他:“李队长,张某只是照着楼中规矩做事,我这些兄弟只会断你一臂,自不会要你性命,你尽可放心。”
说罢,转身便欲离去。
“张管事!”李达奋力挣脱而起,自怀中掏出一枚墨绿玉石,大声道:“此乃城门玉符,我把它压在你这里,稍后定当赎回!”
张管事顿步,皱眉思忖一会儿,只说了一个字:“可。”
七八名黑衣男子立时松手,侧立一旁。
王掌柜立时取来文房四宝,提笔挥洒,写下一份契约,递到李达身前:“李大人,留下兵符,在此留下姓名,你等便可离去。”
李达长出一口气,颤抖着接过狼毫毛笔,歪歪斜斜地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仔细检查了一番契约,王掌柜对张管事道:“管事,契约已立,没有纰漏。”
“好。”张管事点点头,道:“李队长,一日之内,若见不到你来赎这枚玉符,张某便去城门司寻你,还请记牢。”
李达点点头,在张管事的示意之下,终是走到了大门口。
“嘿,这世道真是不济了,我大唐军人用兵符抵嫖资,我大唐还有何未来可言?”
“娘的,老子今日算是知道什么叫败类了!”
李达三人如过街老鼠一般,在各种冷嘲热讽之中跑出了翠香楼,连头也不敢回。
两名军士吓得还未回过神来,颤抖着问道:“大……大人,这下该怎么办?”
李达黑着一张脸,心头火气渐盛,他任职三年,在青阳县里威风八面,何时受过这等耻辱?
“我回去取银子,”李达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咬牙道:“你们两个给我找!把那小子给我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