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大惊失色。要知道，前面这通罪名，倒是可大可小，轻则杖击，重也不过流放三百里，不象陈山所说这般夸张。可后面这通罪名，如在康雍乾三朝，那可是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的大罪!咸同之后，外忧内患不断，朝廷式微，管控渐松，也仍是逃不过一死!
曾清平轻抹额头渗出的汗水，见四下无人，从怀袋中摸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塞向陈缉捕手中，说道：“陈大哥，一点小意思，给弟兄们买点酒喝。”
陈山脸色大变，心虚地看了看身后的三个缉勇，连连摆手拒绝，厉声喝道：“使不得!使不得!姚大人交待下来的案子，我等岂能徇私枉法？要了这些银子，没有这项上人头来享受又有什么用？总办请收回，不然拉你到公堂上治个贿赂官差之罪!”见曾清平收回银票，方才语气转缓说道：“总办，不是我们不通融，那家伙真是提着灯笼上厕所--找死。李中堂是谁，他老人家是能瞎抵毁的吗？如今制台大人可是他亲哥，而制台大人又是姚大人的恩宪，你说他没事骂谁不好，偏偏骂他，这不是存心找别扭吗？你想骂也就找个没人地儿骂，偏偏赶那牌坊旁一站，还挂几幅反逆标语，大摇大摆地骂。你们说说看，姚大人要不收拾他，收拾谁？今日我陈山看在总办面子上，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奉劝你们赶紧开门，不然人是往你们茶园里面跑的，那可是窝藏人犯之罪，连总办你，还有你，你，你，这一帮子人可一个也跑不了!不仅如此，凭这一个罪名，想查封你们茶行，那还不是姚大人动动嘴皮子的事!”
几个后生和女孩子大惊，顿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曾清平也觉得这事棘手，向来官查民，一查一个准；官告民，一告一个着。思来想去，还是认为不能让官府抓到把柄比较好。正待吩咐游老爹开门，只见游老爹几人身后，冲出一人，正是贺雨濂。朱胜文等几人惊诧不已，纷纷责怪他为什么不跑，还跑出来送死。更惊得黄逦等几位女孩子花容失色，几乎叫了起来。
陈山惊见贺雨濂自己走了出来，惟恐他改变主意又逃，自己这一大帮子人还要再费气劳神去抓捕不说，弄不好给他逃脱了，岂不是煮熟的鸭子都飞走了？功劳没了不说，弄不好还要被姚大人治个办事不力之罪，轻则丢了这铁饭碗，重则搞不好还要改吃牢饭，这下半生只怕是要玩完了。于是，打个寒战，赶忙上前一步，调动满脸肌肉，换作一副大义凛然义不容辞的正脸，趁热打铁地说道：“好小伙!有担当!只要你自首伏法，按《大清律》，罪减一等。而且，我一定在姚大人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尽量不提歌颂前朝之谋逆言论，保证让能够你大事化小，逢凶化吉。如若有假，天打五雷劈!”最好一句还不忘加重语气，并竖起三指起誓。
贺雨濂本来蹲在茶园的茶树下，顺着低矮整齐的茶树往山上跑，可是偏偏他耳力好，远远听到陈山所说的话，明白到如果真的就此逃跑，必然给茶行和众人带来无妄之灾。于是心中纠结斗争，犹豫逡巡片刻，终于一咬牙齿，横下一条心，有了赴死的觉悟，顺原路返回，出现众人面前。耳听陈山如此发誓，便朗声说道：“陈缉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要记住你的誓言，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除此之外，你还要发个誓，不能再找茶行和总办等一概人等的麻烦。发完誓我就跟你走，如何？”
陈山连连点头应允，赶忙起誓道：“那是自然!我本来就是来抓你的，关茶行和他们何事？嗯哼，嗯哼。皇天在上，只要人犯甘心伏法，我陈山今后如果再找长和川茶行和总办一概人等麻烦的话，叫我今生不得好死!”
贺雨濂说道：“陈缉捕，人在做，天在看!我相信你!”说完让游老爹开门，众人拼命拦住游老爹，死活也不让他拿锁匙开门。贺雨濂逐一拍拍他们的胳膊，说道：“今天是我命中的劫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他吧!游老爹，烦请开门!”见众人热泪盈眶，不愿开门，贺雨濂从游老爹抢得锁匙，快速开了锁，推开竹门，走到陈山面前。众人无奈地围了过来，一百个不情愿看到如此收场。
陈山，从腰间掏出一条粗麻绳，一把将贺雨濂反捆住，嘴上还安慰道：“对不住了，兄弟!老哥我也是上命使然，不抓你明天我就得喝西北风去。”然后招呼三个缉勇回城复命，沿来路向牌坊走去。
众人还要追赶，被曾清平拦住，只得停下脚步。贺雨浓蹲下身子，从曾清平手底站了过去，冲向贺雨濂，口中大喊：“哥!”倒把三个缉勇吓了一大跳，如临大敌，反身一把拔出腰刀，瞪视贺雨浓。陈山走上前，把缉勇手中的刀压下，示意缉勇收起腰刀，对贺雨浓说道：“你有什么话要交待就快说，天快要黑了，我们还得赶回县城录供画押。”
贺雨浓点头答应，神情沮丧地对贺雨濂说道：“哥!你到大牢里千万别顶撞他们那些捕快、牢卒，不然吃亏的只能是你，轻则饿饭受渴，重则挨顿杀威棒，不划算!伯父伯母我会带信的，家里的事你也别操心，好好保重自己，我们会想办法营救你的。”说完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陈山催促道：“好了，好了，走吧!”说完抓起贺雨濂的胳膊，拽着往前走。曾清平快步上前，又把先前那张贿赂未成的二十两银票一把塞进陈山的手中，说道：“现在这人也跟你走了，就不算贿赂了。这点意思陈缉捕一定要收下，算是给人犯买点好酒好肉的花费。当然，以不让你们犯难为限，尽量让他在牢里待得舒服点就最好了!”说完，快速凑到他耳边，轻声嗡道：“如果陈缉捕能够想办法让他惩戒惩戒受顿小刑便放出来，在下一定另有酬谢!”陈山闻言眉头一拧，为难道：“我只能说上报时写道念其一时迷了心窍，又属初犯，请求尽量轻判些。至于能否小小惩戒即予释放，那就要看姚大人的意思了!”说完一拱手道：“告辞!告辞!”扭头领着四人快步往山下走去。众人目送他们离开，百感交集，无限惆怅。
茶行里。曾清平和他们十来个男女呆呆地围坐在茶台旁，一盏明亮的煤油汽灯将整个茶室照得人影斑驳，也将十多张伤感的脸照得分外清晰。贺雨浓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哥又没骂错!李鸿章这厮确实是自作聪明、误人误国，不为琉球出头，将来如何为我大清众岛众藩出头？万历帝当年损了银子，折了兵将，可是着实长了咱们国人的威风，我同我哥一样，也觉得他好!”此言一出，雷长凌立即站起身，将手指竖在嘴边，发出数声嘘声，并向窗外四下望去。看到并无可疑人等，方才回头过来对贺雨浓说道：“你轻点声，当心隔墙有耳!”马蔓丽也附和道：“是啊!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哥刚进去了，你可别再因言获罪了!”
曾清平从抽屉中摸出一册《海国图志》，翻到东亚插图，指点着众人观看，说道：“有些历史你们不了解也不明白，RB可并不是数年前才派兵占领琉球的。早在前朝万历三十七年，西历一六零九年，RB萨摩藩藩主岛津忠恒(岛津义弘三男，江户时代的第一代萨摩藩藩主。德川家康赠“家”字偏讳与他，因而又名岛津家久，与叔父同名。娶伯父义久三女而成为义久婿养子，继而成为岛津氏家督。)在德川家康的许可下，派家老桦山久高(岛津氏支流，首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的养父即为其后代)、平田增宗领兵三千入侵琉球。尚宁王被掳至RB被迫签订《掟十五条》和约，此后琉球国暗中向萨摩藩称臣，开始同时向明清和萨摩藩两属并朝贡的时期，同时割让奄美群岛给萨摩藩(萨摩藩隐瞒未报告幕府，而将该处土地财税收入私吞。)。
直到本朝顺治十一年，西历一六五四年，才摆脱萨摩藩前后长达四十五年时间的直接控制，但依旧对萨摩藩和江户幕府朝贡。琉球也一直不敢将两属之事公开，而萨摩藩也顺水推舟，好借助琉球属国地位大做转口贸易。虽然相隔千里，海阔天空，但前朝FJ巡抚陈子贞逐渐收集了大量资料和内幕上报朝廷，只是由于万历援朝两战及其他战争耗费数百万两白银，使前朝陷入不可自拔的财政危机中，无力再去援助琉球，只得默认琉球这种十分危险的两属关系，并将琉球两年一贡先后改为十年、五年一贡。你们来看魏源这书中所载插图，琉球位于我华夏大陆、RB以及吕宋三地之间的中心要冲所在，地理位置极其重要。萨摩藩一旦占领琉球，则进可觊觎台湾，退可借琉球之转口贸易从我华夏输入大量紧俏、禁运物资，或贩于RB本土诸藩，或转手卖至吕宋谋利，以改善萨摩藩窘困的经济状况，甚至还可以大发贸易横财。因此，萨摩藩是断不会放弃如此良机，出兵攻占琉球自在情理之中。”
这段掌故别说朱胜文等人，就连饱学之士如蔡谐成也未尝闻也。原来我们的属国琉球早在两百多年前就被日人占领，还两属两朝贡如此长时间，于是众人先前心中对琉球复兴的滚热情怀，此时却如同被一缸冰水浇头，一凉到底，无言以对。
曾清平继续说道：“据我所听到的消息，李中堂本意也并不是想拖下去，只是就目前势态，也只能拖住不松口而已。原因有二，一则，日方霸占琉球，收归‘国有’，造成既占事实，加之挟以尚泰王等琉球王族，因而态度强硬。既不可能返还琉球故国原土重建琉球国，也不同意我大清提出的中部冲绳诸岛返还琉球复国，北部包括奄美大岛在内的五岛划归日方，南部包括宫古、八重山诸岛划归大清之‘琉球三分方案’，只同意割宫古、八重山两岛给大清，且拒绝引渡尚泰王等琉球王族，暗示可以让向德宏出任琉球国王并在此地复国之‘分岛改约案’。而以向德宏、蔡大鼎、林世功为首的琉球方则因为宫古、八重山两岛地贫人稀，物产寡薄，拒绝日方之‘分岛改约案’，向德宏更以死相逼，拒不为王。如此一来，琉球方与日方之矛盾不可调和，连美国前总统格兰特(UlyssesSimpsonGrant，1822年4月27日-1885年7月13日。美国军事家、政治家，毕业于西点军校，美国内战后期任联邦军总司令，陆军上将、第18任总统。50元美钞上印的就是他的头像。)也根本无法调解。因此，事实上，摆在李中堂面前的只有华山一条路：拖。”
朱胜文奇道：“还有一条路啊!干脆打一仗得了!”贺雨浓、鲍子奇、罗如林、曾二棱等人也挥拳附和。
曾清平摇头道：“打？拿什么打？坐千条万条乌蓬船，跨过茫茫大海？风调雨顺时尚且颠簸翻摇危机四伏，何况大海之上时常风暴肆掠白浪涛涛!当年，十余万蒙古水师两次东征RB，两次损于暴雨台风，无功而返，为蒙古唯一不胜之战未取之国!何况光是兵将过去也没用，打仗还要粮食、火枪、弹药、装备、辎重、马匹、伙夫、人夫，没有数十条火轮运兵船哪里可堪敷用？还有，RB武士素来尚武成风，民族自尊心又极强，明治维新后更是强练新军，恶补科学知识，仿制兵器，购置铁甲巨舰，军力已非当日明军之对手-藩镇武士可比。一旦开战，我大清将面临维新改革举国征兵上下一心火器先进熟悉地形以逸待劳之RB，几无胜算可言。没有数条巨型铁甲战舰作后盾，没有数十条中型铁甲战舰、鱼雷小艇护卫，没有巨额军费开支预算，没有拼死一战拼光最后一人的觉悟，谈都不要谈，想都不要想!而且，英、法、俄、德等列强环伺，黄雀在后，欲效河边渔夫，坐收渔翁之利。一旦有变，试问：到最后精疲力尽钱财匮乏的我们又如之奈何？”
朱胜文等人均被问得无言以对，期期艾艾。看来自古激愤青年，大口一张，上嘴皮舔舔下嘴皮，说得倒是容易，做起来却不是你我能想象中之难，难，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