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幕府X薄茶X牙人
伊东心情逾佳，谈兴更浓，说道：“战后，祐兵公得以战功获得饫肥等数城，成为两万八千石的饫肥藩大名，文禄庆长之役，也就是贵国所说的万历朝鲜之役之后，更升至三万六千石。到关原之战时所领已至五万七千石，先进西军而后入东军保全了领地，并一直维持到明治时期。我这一支庶流自父亲这代时开始出仕昔日对手萨摩藩，并搬至鹿儿岛城下之清水马场町居住。明治维新时，饫肥藩跟从萨摩藩岛津氏加入倒幕派、新政府军与拥幕派作战，也同样是资本主义新政府的缔造者之一，我身为伊东一族不胜荣幸。新政府军在京都鸟羽伏见之战中以少胜多大败末代将军德川庆喜、会津藩主松平容保的幕府军队，并先后东征兵围江户、会津若松城。江户城的将军德川庆喜在幕府海军奉行胜海舟的游说下开城投降，而若松城在力战一月后，松平容保也最终开城投降，德川家康一手建立的两百余年江户幕府至此谢幕，自赖朝公起运转了近七百年的公武合体制度戛然而止。”
曾清平叹道：“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能有两百余年的统治已然是上天眷顾了!”
伊东将磨得自觉满意的茶粉扫入中枣(盛抹茶粉-薄茶用的枣形小茶盒)中，开始点薄茶，即抹茶粉比前道的浓茶少放了一半，说道：“遥想当年，身为丰臣五大老之首的家康在秀吉之下是何等隐忍，若不是秀吉晚年丧子、征韩之役中两度无功而秀吉嫡系死伤惨重耗费无算，耗尽了秀吉的最后一丝心力，自己则并未出兵而保存了实力，恐怕天下仍旧会是丰臣家的。可他就是一直挺到了秀吉去世，利用秀吉文、武两派家臣对立的时机，拉拢了大批武派大名及名军师黑田如水(名孝高，通称官兵卫，播磨源氏，与石田三成不和)和藤堂高虎、细川忠兴等文派大名，并通过‘直江状事件’成功挑起支持自己之东军势力与支持秀吉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之西军势力之间近二十万军队参加的关原之战。”
“当时，本来占尽地利的西军战况较优，但随着早已被东军说降作为内应的小早川秀秋和胁坂安治等将的倒戈相向，大谷吉继队被包围全数歼灭，使战斗中的西军士气瞬间崩溃，石田、小西、宇喜多、岛津等队不得不溃败、撤离战场。随后RB全国各地均发生东军、西军势力间混乱无比的追击战、攻城战，西军大名们渐渐反叛的反叛，切腹的切腹，被捕的被捕，投降的投降，最后土崩瓦解，许多人的命运在这短短的数天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战后，被捕的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安国寺惠琼三人在京都六条河原被斩首示众，原西军大名领地部分被没收，部分被减封、移封。自此，家康完全掌握了RB的局势，四年后，就任征夷大将军，开立江户幕府，代天皇处理武家政务，将实权紧紧拽在手中。更在隐忍和周密布署了十一年后，以‘方广寺钟铭事件’为借口，先后发动了大阪冬之阵和大阪夏之阵，攻占了秀吉主持修建雄伟无比美轮美奂的大阪城，处死了秀吉的托孤之子秀赖及其子国松，彻底地铲除了丰臣家的势力和希望。正如秀吉所言：吾似朝露降人世，来去匆匆瞬即逝，巍巍大阪气势盛，亦如梦中虚幻姿（露と落ち露と消へ(え）にし我が身かな难波のことは梦の又梦）。”
说完，伊东祐和恭身将手中点好的薄茶递到曾清平面前，曾清平依然将赤乐茶碗旋转两下，正面朝伊东，方才端起吃入口中。虽然不似浓茶香浓，也并不比浓茶味苦，清香甘爽，恬静宜人，别有一番滋味。曾清平连声赞道：“好茶，好茶，呃……天道自有轮回，冥冥自有定数!我们大清人说到国家的兴亡总喜欢用围棋术语-气数来形容：国之将兴，气数盛也；国之将亡，气数尽也。无他!”
伊东正欲点黑乐茶碗中的薄茶，闻言奇道：“气数？可这气数当真是看不见摸不着，何时为盛，何时为尽呢？”
曾清平略加思索，说道：“谐，则为盛；不谐，则入衰；阻，则为尽。”
伊东笑道：“曾先生，我这个RB人，对贵国文化还是一知半解，能否赐教？”
曾清平谦让道：“不敢当，不敢当!伊东桑对贵国战国之掌故那可真是如数家珍，当真是谦虚了。咱们都不是为官为政之人，生意人嘛，就还以茶叶这一行来举例。以前，在咱们大清生产货物的卖主不能直接把货物卖给要使用货物的买主，反过来，买主也不能直接去找卖主进货，而必须要通过中间人来完成买卖，不然，违者要挨官司吃牢饭。买主要订多少货，什么价，先告诉中间人，牙人来负责向有货的卖主采买货源，买卖完成后中间人视行业在货银里抽取一定比例的‘牙钱’后再支付给卖主，这中间人就是‘牙人’。做米生意的人就叫‘米牙’，做茶生意的叫‘茶牙’。‘牙人’做所有的生意，都必须到当地衙门里领一份照贴，叫‘牙贴’，按规模分上、中、下三种，官府凭‘牙贴’按季收取‘牙税’。‘牙人’是行商，生意做大了，开起店铺来就是‘牙行’，从而转变成坐商。这样，一则可以扩大经营，二则信誉更高利于揽客，三则便于回头客找上门，好处良多，生意自然更兴隆。经营米粮之店铺就是‘米行’，经营茶叶之店铺就是类似你我这‘茶行’了，只是不生产而已。想当初，大清最富盛名之‘牙行’当属大名鼎鼎的广州‘十三行’，一口通商，聚财万贯，捐官四品，风光无限。”
伊东将点好薄茶的黑乐烧递到朱胜文面前，朱胜文自觉这抹茶味道不佳，加之平日在家中也极少饮茶，颇觉扭捏，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挠了挠头，看了看曾清平，见他微笑点了点头，只得端起茶碗吃入口中。本来朱胜文日日中午要小憩片刻，如今门外一番奇遇，又听伊东说了半天书，虽然听得来劲，但瞌睡虫还是搅得他有些睡意绵绵，不想这口薄茶一入唇齿间，淡苦还甜，回味无穷，毫不难喝。而且，细细品来，清爽香怡，提神醒脑，竟连睡意也去了十之八九。于是用力一举，余汤尽至口内，仍觉意犹未尽，吧嗒吧嗒嘴巴，大声喝了个彩：“好茶，好茶!”伊东闻言十分欣喜，满眼笑意，抬手示意曾清平继续，并将二人茶碗收了回来清洗。
曾清平说道：“自咸同以来，经过战乱之后，朝廷势微，一些地方的‘牙人’头几乎垄断了当地的民生，无论什么生意的‘牙贴’都被这些地头蛇勾结官府申请并控制住，那些想要做生意的人必须花钱找他们拿贴，每季除了向官府上交‘牙税’外还要额外再交给他们一笔‘牙贴’钱。十多年前，我受大东家委派来羊楼峒这里学茶时，这里的茶叶生意都被一个姓刘的‘茶牙’头控制，每间茶行都得对他陪着小心，该交的‘牙贴’钱必须按时缴纳，逢年过节生辰之日还得要纳些孝敬，不然，‘牙贴’不保，生意关张。连那些财大气粗的晋商们也把这些一有官府后台二不怕死三爱闹事的泼皮无可奈何，当真是强龙难斗地头蛇。那刘牙头平日里走在街上好不威风，鞍前马后的有人伺侯还不说，没事就挨家上茶行讨茶喝。哪家茶行都只得把压箱底的珍藏茶拿出来泡上一泡孝敬那位爷，于是家家茶行心里都恨死他，但却敢怒而不敢言。当然，牙头的存在自然有牙头的好处，对官府来讲，既可以按时定量收取牙税、孝敬，又可以维持商家秩序避免私相授卖；对商家来讲，只要有人敢在地头上闹事或恶意欠款，牙头就会出面负责扫平。即使真正做生意的人会有所损失，但只要律法仍然禁止生产和使用自行买卖，牙人、牙头就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一行业之所以能够两百年不衰，是因为：谐，则为盛。”
伊东点头说道：“哦，这句我明白了。可是，如果售卖和生产完全或半脱节的话，行情不能及时统计和判断，必然会出现旺销的时候生产跟不上，淡季的时候生产又过剩的情况出现。生意小倒也罢，如果做的大宗生意，损失将难以估计!这种不能自行买卖的律法在RB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在西洋人那里更是闻所未闻。”
曾清平叹道：“这种律法的制定只是方便官府管控而已，并不曾考虑商人的立场和运转。因为，泱泱华夏千余年以来，从来就没有商人的地位，从来都没有商人的话语权。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只比贱民奴婢稍好。可是千百年来，商人们从来都是充实朝廷户部、内库的最大贡献者，却只得招之即来，挥之却去的命运，用之时名官加身，恶之时身败名裂。和贵国、西洋相比，在我国这种单纯的农业社会中，商人生存的环境当真是微妙而又复杂，豪商大贾们既被官员、百姓羡慕，又为官员、百姓所疾恨。因此，当有着自由贸易思想、商人社会之契约精神的西洋商人能够自由进入大清羊楼峒种植、制作砖茶、红茶，所开茶厂，既有生产权，又同时有售卖权之时，旧有的律法显然不能够适应时代的变革，而且，散户种茶的方式也渐渐被西洋茶行大规模种植、采收、生产、售卖的一条龙方式所代替，牙人的存在当然就不合时宜了。加之战乱后官府的管控、处罚力度大降，以致多人共用一贴及私牙泛滥，官府只得放开牙贴的申请，并限制数量。此即是：不谐，则入衰。不久朝廷完全废除之，代以各商家店铺之‘业户执照’(营业执照)。茶行只需向官府申请出执照和茶票纳税后即可售茶，而且可以自行设厂生产，不再需要牙人的仲介。此之谓：阻，则为尽。”
伊东换上一支檀香，将风炉口关上，问道：“明白了，明白了。如此一来，只怕那些牙人、牙头的生活要陷入困顿了，我想那应该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吧？”
曾清平向伊东讨来精细雅致的茶入、中枣、茶杓等茶具，逐一赏玩起来，应道：“可不是，象刘牙头那样是靠混关系把持牙贴发迹之人，而并不是正经行商起家，具备生意头脑，当然就不象当年广州‘十三行’潘振承潘启官、伍秉鉴伍浩官等人那样早已富可敌国，而且未雨绸缪在故乡广置田产、地产，一旦时局有变不致破产，又不愿放低身段从头开始踏实做做生意，反而终日介游手好闲、聚众豪赌、声色犬马。最后，败尽家财，卖尽田屋，妻离妾散，唯一的儿子还扔给七十岁的老母带着，既成天不着家，也不管子、母如何度日，自己在镇子里靠赶赶马车、坑骗洋人为生，有银子时吆五喝六上馆子，没铜钱时三餐不进水米。”
朱胜文听了一怔，怒道：“太坏了!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无耻、无赖之人!”在他天真的世界里，人都是彩色的，生龙活虎、积极向上，很努力很认真地活着。也许，这就是先生和大人口里所说的“坏人”。
伊东则眼睛瞪得大大的，指指屋外，惊道：“莫非，你说的是那个……先前我们碰到的那个叫‘刘三’的车夫？”
曾清平肃然道：“正是!”朱胜文闻言更加愕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