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少女
拂晓章
五
腥月的审判（下）10
嘿，李大妈，你也来买菜啊。
嗨哟，朱大婶，那不是，买了这么多提都提不动。
哎呀你这个人，有儿子儿媳养你，搞快退休，享享清福嘛。对咯，你们福利院最近是不是来了个很怪的娃儿啊？
何止是怪，妈哟，简直是瘟！
咋子了？他缺胳膊少腿，还是太痴呆？
好手好脚，七岁大的娃娃。自从来了我们这儿，话也不说，饭也不吃，一个人就蹲到墙角角边，看到起有点骇人。而且我跟你说，就这个娃儿来的几天，院子里头猫啊狗啊死了好几只。
嘿，这个娃儿太瘟了！他以前到底咋子了？
我哪晓得。我听说他跟幸福小区的事情有关系。
唉，那他也是背时。
不过这两天他还是变了，我也不晓得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了？你给我摆下看看？
我给你说嘛，前段时间来了几个志愿者，有一个喃就跟那个娃儿说的进去，好像还是个老兵。那个老几就把娃儿带去腊梅民兵队纪念馆耍了一天。
那儿有啥好耍的！以前电视上不是说腊梅民兵队都是汉奸着嘛，而且那个纪念馆我去过，啥都没得，就一杆红星步枪，还是歪货。
你莫跟我说，又不是我带的。反正啊，自从上次去耍，那个娃儿就变听话了。但是有一次他跟我说了些话，我心里面越想越慌。
他说了啥子话？
他说……他想要……正义。
【自从那天之后，这是我第三次回家。】
【第一次是分遗产的时候，亲戚来来往往，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第二次是刚工作的时候，我当上狱警，发现家里已经空了。】
【用钥匙打开黄铜色的铁门，狭窄的过道，狭窄的房间。在那间卧室里，曾经有一台缝纫机，母亲补衣服时会发出咔咔咔的声响。阳台上吊着父亲养八哥的鸟笼。】
【有一天过节，人民公园里非常热闹，父亲把我举过头顶，我看见树上悬满红灯笼……】
【过去了，都过去了。】
【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曾是我活下去的意义，但我快不记得它的样子了。】
快离开……快离开……
为什么？他该死！你也该死！
我可以保护你。
有人的地方，就有罪恶。
铁哥……铁哥……我错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我真想看到你杀了她父亲时，那个小姑娘的表情。
【我用手按住头，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但疑虑带来的痛楚依然积攒在心里。】
【我该怎么办？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没有人能告诉我。】
【也许我该杀了他。他是所有黑社会的幕后支柱，他犯的罪行足以处死。】
【对，杀了他，就像往常做的那样。我杀了孔老虎，我杀了高勇，我杀了刘公敬，我还会杀林建国。下一个是谁？我还要杀多少人这个社会才能变得更美好？】
【也许……】
【我来到自己的卧室，这里只剩一张木桌。墙上本来有很多金黄色的奖状。】
【这张榉木桌的花纹似树木的年轮。我曾在桌面贴过小狮队的海报，我曾在桌上写作业，看书，玩弹珠。】
【我要在这里取走一样东西，取走我的回忆。】
【一枚少先队队徽。】
【我打开抽屉，发现她还在这里。夹在红领巾和几支短蜡笔中，金色五星举着鲜红的火炬。】
【我将她轻轻拾起，岁月并未侵蚀她的光泽。我已陷入抉择，我希望她能给我答案。】
……
【老爷爷，这是什么？】
这是红星步枪。
【红星步枪？是谁的呢？】
是秋实侠的，他是个英雄。
【为什么他是英雄呢？】
因为他在历史最黑暗的时候，给了我们光明。
孩子，听着。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痛苦和不幸，但你必须坚强，因为你是一名少先队员。你能给更多的人带来正义和光明，你能做到，这个社会需要正义和光明。
……
【很久以前，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一头狼为了得到救赎而想要杀死所有的狼。这个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
【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潜伏着一头恶狼，这些恶狼会使我们陷入疯狂。为了打败它们，我们需要正义。】
【那头狼选择了正义，选择了孤独。我认为它是英雄。】
【一头狼如何才能得到救赎？】
【选择光明，抑或选择黑暗？】
【选择生存，抑或选择死亡？】
【一个少先队员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我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将那枚队徽放进衣袋，宛如怀揣命运的硬币。】
【1999年12月21日，黑夜下的市中心，一排排警灯在微弱地闪烁。】
【警车塞满政府大楼周围的街道，上千武警神经紧绷、持枪巡逻。人们都在谈论，天府市市委书记活不过今晚。他们希望他死。】
【很多人跪在封锁线旁，一下一下地叩拜。他们戴着铁面具和红领巾，因为他们听说那个人在执行审判时，也是这副模样。】
【有一群戴面具的人在焚烧商场，但警察不敢在晚上执法。真神教被打败了，另一个更可怕的宗教却在恐惧中诞生。】
【我终于成为了自己最痛恨的人。】
【在黑夜的帮助下，我绕过层层封锁。这位老友即使在最后的时刻也依然待我真诚。】
【但人类不应一直生活在黑夜中。】
【今晚，我没有戴裂开尖刺的铁面具，没有披沾满血渍的破雨衣。】
【今晚，我不会以恶魔的身份面对罪人，而是以人的身份。】
【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救赎机会。】
【我来到了政府大楼下。】
【人们说市委书记已经躲进地下室，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正藏在大楼的某一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很狡猾。】
【我卸去二楼的窗栏杆，跳进房内。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我打开一扇又一扇门，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这里只有寂静的空气，和无数个空房间。】
【也许我们每个人总会看见这样一个景象：当繁华历尽，我们独处于一个空房间，开始思索活着的意义，开始为曾经所有的罪恶追悔莫及。可是一切已经太晚了，我们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
【如果到了那时，我会如何？但至少，现在我还有选择的权力。】
【我会让他逮捕我，法庭会审判我做过的一切。但有一个条件，我要他做出承诺，承诺以后不再作恶。】
【这座城市需要他。】
【就这样，我来到十八楼。】
【市委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对面有些微生命的气息。】
【推开门，房间布满奢侈的装潢，红木桌上摆放着一具山羊头骨。房间的主人背对我坐在办公椅上。】
【我走进房间，对他说：听好，我不想杀你，我……】
【有点不对劲。】
【我向那人走去，他依然坐在椅上，没有一点反应。】
【我走到他面前，看见苍老又颓废的脸，脸上依稀布着泪痕。在他胸口的位置有一个弹孔，血渍弄脏了白衬衫。】
【他死了。】
【怎么会？谁杀的他？】
【我明明感觉到有生命存在。】
【不，不可能……】
你想要逃避自己的宿命，你想要与这个可怜的世界妥协。
但是，你终究无法做到。
【我近乎抓狂地四下寻找。】
【没有……没有……】
【不！绝不可能！】
你仍想贪求安宁与解脱，却忘记自己终究是什么。
没有人能逃避属于自己的悲剧。
【在房间的角落，躺着一把附灵手枪。】
【枪身的刻槽上有一缕光流，像烟头缭绕的尾雾，那是灵魂残留的痕迹。】
【天空在旋转，无数笑声在我耳畔齐鸣。】
【我捡起那把枪，她抽噎的话语映入我的大脑。】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
我没有办法，用您给我的那把枪杀死审判人，我做不到……
也许您说得对，他是个被痛苦折磨的疯子，他是个妄图审判全世界的屠夫……但是……我爱他……
我不想……我不想……
我只是不想看着你被他杀死……
全能的真神，请让我和我的父亲重聚……
……
那一天，人们仰望夜空，听见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咆哮。
城市，被长夜笼罩的城市
每一扇窗户，每一条街道
被回忆带走
城市
冰冷的风沙
吹走了残存的温度
那么多快乐，那么多欢笑
城市
河流
不再清澈的芙江
混杂了眼泪和鲜血
笛声传达不到的地方
城市，没有光亮的城市
长夜总有结束的一天
深爱却枯萎在拂晓的门槛
孤独的高楼拔地而起
漂浮于绝望的天穹
黑色的河流
浩浩汤汤
她的身体
随着河流，漂游
湖蓝色的长裙
还戴着玉兰花手链
城市
请还给我曾失去的东西
请带走我曾拥有的东西
这些都是你的了，城市
请把我最后的
最后的
那一丛光亮
留在没有城市的地方
……
…………
………………
这是一场旅程
关于路的旅程
这条路是漫长的
痛苦的
充满了血和泪
我跨过了
绝望的地狱
虚假的幻梦
悲恨的回忆
我惊恐，我彷徨，我震怒
我无法逃避
如今，我踏上旅程的终点
伊甸园
你坐在远处
埋头沉思
红色的天空
黑色的大地
无尽之无尽
虚无之虚无
起源前的起源
终焉后的终焉
你说，要有光
我问道
光在哪里
在黑暗的尽头吗
衔橄榄枝的白鸽又在何处
你说，结束了
我问道
何时开始的呢
在我们坠落时吗
这其中的意义又是什么
红色的天空
那是一次又一次毁灭
黑色的大地
遍布善恶的果
二十一克
那是孤独的重量
原谅他们吧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人
要犯下多少罪
才能明白自己的罪恶
你问道
可曾后悔
我说，不，绝不，永远也不
尽管拿走我的衣裳
我还能赤裸身体
尽管拿走我的血肉
我还有一副骨架
尽管打败我，连生命也拿走
无论你，还是命运
无法拿走我的罪恶
无法拿走我的悲伤
这是属于我的
连同我腐朽的灵魂
你问道
结束了吗
我说，不，绝不，永远也不
总需要一个人走进地狱
只不过那个人恰好是我
你消失了
连同死寂的沙尘
然后，升起了猩红的月
是永罚的宝座
是洞察的眼睛
第七道封印被揭开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不再有死亡
也不再有哀伤，哭号，疼痛
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我跪在腥月下
滔天的巨浪前
尽管来吧
我
愿意
接受审判
书友群：34744298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