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有云,人不风流枉少年。少年人,本就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然而,一时才起京华名动天下的十二岁少年李炎自五年前老父病去伊始,便慢慢生出白发,自此不再出门,渐淡出世人视野……
而自老丞相去世,李家又无新贵在朝撑面,相府人气不复往昔,又还养有诸多只吃白饭之徒,家当渐被挖空,奴仆相续变卖,族亲姻亲,亦作鸟兽去,真应了那句千年老话:树倒猢狲散。
这五年,大洛王朝老帝沉迷酒色昏禄无能,又恰逢南蛮强寇入境搜刮一番,虽被诸军将领清君侧后联手赶出,然经司天监卜算,南京龙气渐微,不利国祚,遂上书摄政王东方让与新帝东方太渊,请迁都北京。
言出满朝大惊,整整一年争论不休,年关初过,摄政王听闻适龄十五的年轻帝王东方太渊当朝发言,一锤定音,盖印端午迁都北京。
自此,南京世家亦缩减大半,留下者,皆是祖祖辈辈世居于此,当然,也有眷恋这烟雨江南温柔浪漫的诗书世家,更有如李府这样被蛮子抢空、或米虫蛀空而无力离去的落魄门第。
五年后,少年李炎容姿依旧,甚至长高增俊许多,然原先只在根上的白发却已完全白到了背部,造就一个发色半白半黑的怪物……
时适秋,李母旧疾发,面目困苦呼吸亦微,这孤儿寡母求助无援,李炎慌乱不已,推开了旧相府五年未开的厚铁红漆皮府门,寒风瑟瑟卷起满地落叶拂面而来,百年的丞相世家,如今已是门可罗雀……
昔日繁盛昌荣的相侯街,千步内已不见人迹,大概就是再多走去百里,也人踪无存。
偌大的黑底镏金匾额高悬府门,上书姿态风流的魏体“李府”二字还可瞥见几丝旧时气韵,却已然布满蛛网虫尸。门旁是两面同样质地的对联,右书“虽处高位尊即贵”,左书“亦思民生谢君恩”,堪堪可窥探到这户人家风光无限时的盛况的匾额门联,如今,却成了明日黄花,显得有些不搭配的可笑。
由此可见,天子足下,衰盛荣辱,也不过旦夕之间的事情罢了。
李炎并未看自家的“招牌”一眼,他黑白分明的发丝,由一块洗得发白的蓝色布条扎系到顶,因未及弱冠之年,无从将发丝扎作一团,由是碎发被吹到了他颈窝处脸颊边,加上纤瘦修长的躯体,浑是人比娇花弱,引我心垂怜。
然而,少年的姿态却并非娇花,风寒气冷,他的身体却像竹子一般,站得笔直。
他路过门前两尊积满了蛛丝与尘灰,却依旧霸气威武的石狮子,踏出房瓦的遮荫,走进阳光。
耀目的光并不会对这个多年不曾出过家门的少年柔和半分,无情的直射在少年苍白如纸的脸上,照出几分不该存于世间的诡谲之美。
突然,风又起,李炎耳边两缕白发迎风飘到了他半黑不白的的眼捷处,他下意识地闭起了双眼,再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蓝色衣裳。
明明头顶处艳阳高照,为何这通体的凉意,却是光热也温不暖的深彻入骨呢……
李炎冒着自家老宅森凉的寒气,在两只陈年老狮的目送下,疾步而去,渐渐消失在拐角之处。
……
李炎一直走了百里开外,依旧不见任何人际,仿佛方圆百里的华宅之家,都成了无人问津的鬼街。
他并不是很意外,那年蛮子奇袭入城,洗劫了很多世家大族,待护城军反应过来时,多个世家已被洗劫得差不多了,而伏尸过百之宅多在这一片地方。李府因离皇宫较近,蛮子又恰恰赶上护城军突围反攻,才堪堪将李府包围,被我军红了眼的士兵杀得屁滚尿流,李府也幸而逃过一劫。
但从风水来说,李府周围这地已然成凶,若还有人住,可真是怪事一件了。
这也是李家族亲搬离相府的缘由之一,至于先帝御笔亲题的门联,则因为李夫人以死相护,才没被他们一同带走,再就是先帝忽然驾崩,新帝登基,这一幅门联,充其量也只是个有点背景的装饰物罢了,并无实际好处,不争取也罢,免得李夫人上书皇帝,让这事闹的更不好看。
须知,李老丞相这一代,唯有李炎这独子为直系,其余人等,不过是姬妾庶出、或沾了李家表面的光的旁系族亲,这样的人,就算耍横,也断断不敢闹到皇帝那里去的。他们的所作所为,若是摆到明面上,于律法所不容,只能悄咪咪的做好,做不好,便只能放弃了。
李炎知道,这是母亲拼命为自己护住的一点颜面,但他也知道,自己如今这般模样,说得好听,是因孝生悲乃至少年白头,说得难听,那便是邪魔歪道附体的妖人了。
这样的自己,就算再有才能,也是万万不能再入朝堂做官,以免玷污圣目的,也定然是要辜负她这番心意了。
而在那之后,他母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现如今,深宅秋风一吹,终于再熬不住,病倒了。
李炎看着昔日繁华似锦的街巷现在却空无一人,蛮子杀人的痕迹早已被岁月风干,喝饱了血泪的道路的砖缝泥隙里长出了野草,顽强地伸展躯体呼吸空气,他心绪重重地,在走过三条巷道后,脚步顿了一下,看着右边的大路一眼,转身走了左边的小巷。
很快,他来到一处气派的府门前,此处石狮倒地,地上染的血已经干了,朱门半开,却是被人拿撞门木撞开的,门栓半裂的倒刺突兀地横在卡槽处,匾额与门联不见了,透过门缝望进去时,发现里面的景致,已然荒芜很久了……
李炎那惯常古寂无波的眼呆呆看着这一幕,不禁喃喃自语起来:“原来,苏府也遭殃了?而后就空下来了……”
“这样啊!苏鹤呢?还活着吗?是跟着殿下他们、一起去北京了吗?”
“那么,老神医肯定、也不在这里住了,我还能去哪里找大夫呢……”
……
抱着满腹愁绪,李炎抬步离开了,母亲的情况不容许他墨迹下去,他几乎是跑着出了那条小巷,来到一处街道上,依旧是那派荒凉,让李炎不禁产生出他还是呆在自己那个方寸小院的错觉。
看着这满地狼藉,忽而一阵风吹过,吹起一地尘泥垃圾,进了他的眼睛里,生生给吹红了,李炎闭了眼,眼角控制不住地滴出一行泪,再睁开眼时,风力小了,但李炎从侧眼边看到了一缕缕的银白,在阳光的照耀下,触目惊心,他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把那些飘飞的发丝一把抓紧,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像是终于再承受不住这种煎熬一般,抱着头“啊——”地一声叫唤出来……
这么多年,他放弃了少年该有的意气,活在昏暗的自我空间里,不就是不想亲眼看到自己这般鬼样子吗……
为家人好才躲躲藏藏,几番兜兜转转过后,他已近乎一无所有,这才发现,原来所谓的为人好,也不过是他怯弱不敢直面自己的表现罢了。
如今,那些从前该面对的,他还是得去面对的,这就是他的命,不管过了多久,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俗,就逃不开,躲不过的命……
李炎一时无法直面那个真实的自己,他浑身颤抖地仰起头,又张大嘴巴仿佛要呐喊,却无声,最终,他好似被那声呼号抽去了浑身力气,再站不住,颤颤巍巍地,捂着变得更加苍白的脸蹲了下来,蜷缩成一团,好似一颗只要这天上刮起一道大风,便可以随风而去的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风和气朗,日头渐好,李炎的心情却并未随这天气一样变好。他抱住自己消瘦的躯体在地上蜷缩做一团,像只初涉红尘的刺猬,无论何时也放不开心,触碰,便会被它一身的刺给伤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