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旅程铸就性格。——《帝国启示录》
小斯托纳被一双大手抓出了“笼子”,和他一起的还有小克烈,只不过小克烈的反抗动作大了些,代价便是身上多了几块拳头印。
金发男孩情况则好的多,还没等那双手伸向他,他自己已经微微欠身,从锈迹斑斑的矮小铁门里出来了。
他优雅从容的样子,仿佛是一个贵族。
似乎即使那个人贩子,也在忌惮着这个孩子,这个长相精美的“商品”。
走出那个阴暗潮湿的牢房,还没等小斯托纳的眼睛适应光线,看清楚周围,眼睛就被一块散发着煤味的麻布蒙上了眼睛。世界重归黑暗。
他被一只同样有力但细腻的多的手牵引着向前,粗暴地塞上了一辆马车。
他感到脚下有很多石头,捡起了一块,发现那是一块煤。
接着小克烈也被塞了进来,他要吵的多,不住地谩骂着,但相应的,受到的拳头也比别人多的多。
最后是那个金发少年,但几乎没什么声响,仿佛他是自己跳上来的一般。
“嘿,伙计,你没事吧?”小斯托纳不禁问道,这个火爆脾气从幼儿时期保持到现在的同伴。
“没事,就那么几下,我还忍得住——”小克烈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道,话音却突然戛然而止。
“怎么了?”小斯托纳疑惑道,手摸索着向前探去,摸到了克烈那双永远结着伤疤的手。
“我害我们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们不该来伦敦,我没保护好你……”
“至少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吗?”小斯托纳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会好起来的。”
金发男孩静静地待在一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马车上又塞上几个顽童后,马车的车轮缓缓转动了起来,开始在这他们梦寐以求的都市的马路上疾驰,车后带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都给我快点!别想给我偷懒!花钱买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在这里吃白饭的!”一个长相凶悍的光头男人唾沫飞溅地大吼道。
在他面前,几个童工畏畏缩缩地加快了挥舞铁锹的速度,但双臂的无力使他们感到力不从心。
这里是一个大露天煤矿的工地。
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干活的几百人,竟都是孩子。
一个个瘦弱的手臂挥舞着手中的铁锹,拿着尖的一头向土地刺去,挖出黝黑的新鲜的煤块,一如他们被染得黝黑的面庞,又如图将他们的血肉一块块挖出,献给工厂主卖钱,而换得是自己得以苟活的那一点食物。
同样被染得黝黑的矿车在露天的工地上来回运载着,运载着那黑色的“血肉”,榨干了他们最后一点汁液,运载着向着远方而去。
一个个五大三粗的监工拿着手里的棍子。怒吼声,棍棒声和哭喊声,还有矿车轰隆隆的声响交织在空中。这样的声音,即使是上帝也不敢驻足聆听,生怕自己的心智被腐蚀得一干二净。
而这就是这些孩子每天工作的地方,幸运些的,也许几年就会死掉,而很多的不幸者则要在这里度过自己为数不多的余生。
而小克烈和小斯托纳赫然便在其列。
“咚——”
满脸汗水的斯托纳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栽倒在了地上。
监工循声而来,看到倒在地上的斯托纳,二话不说便是一棍。
“该死的小杂种!快起来干活!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种把戏,在我着可别想偷懒!快起来!”
正当监工要打第二棍时,克烈飞奔了过来,用身体护住了斯托纳瘦小的身躯,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棍。
“别打他!他已经没力气了,我帮他做剩下的活。”克烈咬着牙,喊到。
“你的活,要做,他的活,也要做!快去干活!不干活就别想有吃的!”监工面目狰狞,说着又是一棍子。
克烈发出一声闷哼,嘴角流出一丝献血,但仍没有移开身体。
正当第三棍也要打在克烈身上时,不远处的一个监工开口道:“差不多就行了,别把人打死了,不然我们还得赔钱,这种人只要不给他吃的,饿两顿就好了,饿过一两顿,他们才会知道什么叫偷懒的代价。”
“你们两个,”监工用脚踢了踢克烈和斯托纳,“今天没饭吃,明天也没有,如果明天还偷懒,那明天的明天的饭也没有!现在,滚吧!”
监工的话语如同随风飘扬而起的煤灰,在空气中盘旋荡漾,也在他们的脑海中起伏,直到这时,他们才对这个悲惨世界有了真正的概念。这样的概念将深深刻进他们的脑海和稚嫩的心灵,直到——
“直到他棍子将要打下来,你也没放开我吗?”小斯托纳抚摸着克烈背后的青印,几滴泪从脸颊划过,滴在了克烈的后背。
“没关系,我从小挨打,抗的住,哎呦——”克烈突然呻吟一声,疼得呲牙咧嘴,原来是小斯托纳摸到了他的伤痕。
斯托纳的泪水顿时又涌了出来,但他不敢哭出声音。
他们睡觉的地方,实际上更像一个大号的鸡舍,闷热,潮湿,到处散发着恶臭,还有窸窸窣窣的虫子的声音。
周围时不时地还有监工巡查,如果有谁胆敢在这时发出声音,绝对少不了轮班的满肚子怒气的监工的一顿棍棒。
“对不起……”小斯托纳哽咽着道。
“是我要说对不起,非要来什么伦敦,把你也拖到这样的地步。”克烈转过身,摸了摸斯托纳的头,对着他耳边小声道,“我们明天逃走吧?”
“好……”小斯托纳眼角闪着泪花。
“我们这样……”
克烈的逃跑计划是让斯托纳装病,然后在回来的路途上乘机逃跑。
然而还没来得及实施,便出了大乱子。
一个人逃跑被发现了。
克烈确信那个人在晚上偷听了他的计划,因为那个人所做的是原模原样计划里的内容,找不到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然而他还是被发现了。
小斯托纳还没有见过哪个人遭到过如此的毒打。
所有能被监工找到的武器,甚至煤块都用上了,把那个男孩从矿场边缘一路打到了正中央。
惨叫声和哀求声响彻了半个矿场。
所有的童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静静看着这一幕。
到最后,那个男孩全身都是黑的,煤粉和血液凝结在一起粘在皮肤上,嗓子都变得嘶哑,双臂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扭曲着,终于半死不活,被脱了下去。
晚饭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容纳几百个童工的大厅里竟然没有一点嘈杂的声音,只听见每个人都在快速扒着土豆泥,饿狼一样狼吞虎咽,生怕别人来抢走一般。
斯托纳和克烈照例是没有晚饭的,但这反倒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因为没有胃口,而且他们不想待在那样压抑的环境里,他们怕自己会疯掉。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几个月后,直到监工的一半被调走,包括暴打男孩的那个,而这件事给孩子们留下的影响渐渐淡漠,情况才逐渐有了改观。
不知什么时候,自从进了工厂之后就没怎么见过的金发男孩又重新出现在了斯托纳的视野中。
而且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他的身旁开始聚集一些相对高大的童工,跟他形影不离,如同一只只跟着主人的狗。
他叫克赖伯,比斯托纳大三岁。
他一头金发,拥有精致的面庞,即使穿着破旧的工服也丝毫掩盖不了他那由内而外散发的优雅气息。他仿佛一个真正的贵族。
当然,是最卑鄙的那种。
恐吓,威胁,诱骗,是斯托纳和克烈不止一次看见的克赖伯的惯用伎俩。
他曾怂恿一个新来的不到十岁的晚饭没吃饱的童工去再添一碗土豆泥,结果当然是被暴打,而他则露出一脸“伤感”的表情吃“进贡”而来的土豆泥。
他也曾通过一系列手段,逐步除去那些能对他造成威胁的和他站在对里面的人。
他似乎和监工们达成了一项交易,这项交易使他享有特权,使他即使在干活干累了大摇大摆着走出矿场休息,也没有一个监工来管他。他们只会不情愿地转过脸去,走向别处。
不管怎么说,不管情愿不情愿,克赖伯都用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快速在身边聚拢了一大群跟随者。
他不是其中最高大的,也不是最强壮最有力最能打的,然而他控制了所有的这些人。
就像只结着网的蜘蛛。
“啪!”
一只手拍在了斯托纳面前的桌子上。这只手明显比他的大的多。
斯托纳抬起头,这是一个比他高大的多的人,汤姆,克赖伯一伙的一员。
“把你的盘子给我,如果你不想挨揍的话。侏儒。”汤姆狞笑着道,他身后的克赖伯成员们都大笑起来,他显得颇为得意。
小斯托纳不理解“侏儒”这个词,但他也明显地可以感觉出这是个侮辱性的词语。
这显然是个无理的要求,但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地方司空见惯。强大者向弱小者抢夺,于是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正在小斯托纳盘算着是不是自己还是乖乖放弃这一碗饭比较好。反正他已经不是饿过一顿两顿了,他早已……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小斯托纳茫然地抬起头。
汤姆用手摸着那一个发红的巴掌印,一脸不可置信地直勾勾地盯着眼前。
小克烈收回手,巴掌捏成了拳头,他阴冷地盯着汤姆。
“道歉。”他冷冷地道。
汤姆回过神来,满脸的惊讶被怒气所取代,他涨红了脸,“你怎么敢?你这个母狗下的杂……”
话音还未落,便被一声闷哼所取代。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他面前的克烈,将自己的拳头狠狠地击向他的腹部。
汤姆只感到腹部一整剧痛,仿佛体内所有的空气连同内脏挤压了出来一般,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任凭自己发软的双腿使自己倒在地上。
大厅里的空气更加安静了,仿佛就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精确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在场的每个人——包括斯托纳,都没想到竟然只一拳,克烈就放翻了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的汤姆。
要知道,汤姆可是克赖伯手下十大最强战力之一。
克烈任然面无表情。
克赖伯成员们会善罢甘休吗?答案是否定的。
然而还没等克赖伯成员有所动作,一直未曾现身的监工进入了大厅。
斯托纳认出了他,他就是那天打了他和克烈两个人的监工。
斯托纳暗觉不妙。
果然,监工只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汤姆,粗犷的脸上便露出一丝狞笑。
“出来吧。”监工头一偏,转过身。
“出来”就意味着他将要得到一顿毒打。
“不!”斯托纳站了起来,他焦急地道,“他是为了……”
斯托纳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克烈的眼睛。他的眼睛通红,带着一丝对他的关切,一丝对他站起来的责备,然而更多的仿佛像是一种将要赴死的大义凌然。
“怎么了?侏儒?你也想跟挨一顿棍子了?”监工戏谑的声音响起。
“跟他没关系。”克烈的语气很冷,但说得很快,没有带上一丁点的感情色彩。
克烈最后看了斯托纳一眼,转身跟着监工离开了。
当克烈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大厅里突然响起了一片哄堂大笑。
是克赖伯成员那一片发出来的。
“喂!我说汤姆,你也该起来了吧?人都走了!”一个身板和汤姆差不多高大的男孩笑道。
在斯托纳惊异的目光的注视下,原本躺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的汤姆揉了揉肚子,居然站了起来,像没事人一样笑着向那一伙人走去。
“怎么样?我演的还不错吧?那个傻子是不是还真以为自己能把我放翻?”汤姆哈哈大笑,坐到了那一群人间。
“演的不错!”
“原来你说的给我们找点乐子就是这个啊!”
“哈哈哈……”
“对付那样的杂,种,老子亲手打他都怕脏了我的……”
大厅外传来一声棍棒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闷哼,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
“多么美妙的声音啊!吃晚饭就得用这种音乐才尽兴!”
“……”
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听着这片充满嘲弄的污言秽语和那一声又一声的痛苦的呻吟声。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克赖伯一帮想找的乐子以后,想到了克烈的最后的那个眼神,呆呆站立着的斯托纳终于控制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像决了堤一般顺着脸颊流淌而下。
“他……克烈他是为了保护我啊!他明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们的诡计,却依然过来保护我啊!”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在桌面上。
“我为什么这么弱啊!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连一顿饭都要靠别人的施舍啊!”斯托纳双手紧抠着木质的桌子,木刺扎进十指的指甲缝里,鲜血涓涓从中流出。仿佛这样的疼痛才能减轻他内心的痛苦。
他全身颤抖着,一双双目光注意到他,有的戏谑,有的嘲讽,有的好奇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好奇他会是只身去为克烈报仇,然后让打的半死不活?还是放下几句狠话跑掉,明天再让克赖伯成员抓住打得半死不活?
突然,斯托纳停止了颤抖,他猛的坐下身,拿起桌上的勺子,挖起一大块土豆泥,一口吞下,还没来得及咽下,便又是一大勺,又是一大勺……
他如同一个从满是饿殍的荒原而来的饿鬼,又如同一只眼冒绿光的饿狼,他狼吞虎咽着克烈为他保护下的食物,每一口食物,都仿佛成为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紧紧握着这根稻草。
他一生也不会忘。
将所有的食物都吞入腹中,他就起身回去了。
他连看都没看克赖伯那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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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烈一瘸一拐地独自走在回“鸡舍”的路上,借着月光,勉强可以看清前面的路。
脚踩在沙土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至少还可以让克烈感到自己还活着,双腿还是自己的。
然而他终究不能享受这属于自己的时间,至少不能独自。脚步声出现了重音,他迎来了黑暗里的不速之客。
“谁?”克烈猛的回头。
“是我,可能是你现在最恨的人也说不定。”一张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上面盖着一束金发。
克赖伯走近了他,脸上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微笑。
克烈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并不恨你。”
“哦?为什么?是我的朋友让你遭受了这一切,甚至可能就是我指使的。”克赖伯微微有些惊讶,跟上了克烈的脚步。
“害我的只有汤姆一个,而你做了什么,是你自己的本事。”克烈停下身,仰面,看着云层中朦胧的月光,他呼了口气。
“这样的感觉,好吗?”他突然问。
“什么?”克赖伯道,也看向了月亮。
“众星捧耀的感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感觉,将每个人像提线木偶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克烈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克赖伯没有回答,两人就这样静静站着。
“我很欣赏你,想到我手下来吗?”克赖伯突然道。
克烈没有立刻回答,很长时间后,才道:“我能得到什么?”
“安全,饱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有能力保护你的那个小伙伴,甚至有一天,你也能得到这众星捧耀的感觉。”克赖伯道。
一阵微风吹过,吹动了克赖伯的金发,也吹动了少年的心。
“我……我考虑一下吧。”克烈道。
“我希望明天就得到你的答复。”克赖伯转身而去,又一次隐藏在了黑暗里。
“对了,忘了告诉你,汤姆不是装的,也不是我指使的。”黑暗中悠悠地飘来这样一句话。
拖着疲惫的步伐,克烈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和斯托纳的那个小小隔间。
开门,发现斯托纳正抱着双腿,坐在那个小小的肮脏的窗前,仰头看着月光。
“答应我,以后不会为再为我做这样的傻事。”斯托纳没有回头,只是开口道。
“……我得保护你。”克烈坐到斯托纳身旁,也仰头望月,“而且我不喜欢他叫你‘侏儒’的语气。”
“实际上,在今天之前,我还不知道‘侏儒’这个词。”斯托纳看向克烈,蓝色的眼睛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晶莹。
“答应我。”他只是开口道。
“好吧……我答应……下次我会看着他们把你打个半死再出手,这样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克烈笑了起来。
斯托纳稚嫩的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尽管他极力克制。
“疼吗?”
“刚开始很疼,不过几下就麻木了。”
“让我看看。”
“……好吧。”
克烈脱去外衣,还未发育的光洁的肌肤裸露在了月光里,他的后背,胸脯,手臂,有很多青印,大多都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斯托纳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这些青色的“印章”。
“疼吗?”
“还好,总得习惯。”
斯托纳眼中闪着泪花。
“克烈,你以后想要做什么?”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以后吗……”克烈被突如其来的问号打的有些懵,他抬起头,看向月亮。
“如果可以,我以后要当一个上层英国人,我要当上一个海军将领,要掌控一条军舰——一条真正的军舰,我可以驾着它去北美的最北方,去寻找到一块新的殖民地,然后把全英格兰的孤儿都带过去,每个人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自食其力,没有压迫,没有警察和传教士,也没有猎狗——或是任何一个人可以和他们抢吃的。这就是我的梦想。”
斯托纳看着面前这个男孩照射在月光里的面庞的轮廓,突然不知怎么的,眼泪像决了堤一样夺眶而出。
“那么你呢?爱哭鬼?”克烈看看斯托纳,笑道。
斯托纳摸了一把眼泪,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才不想让克烈嘲笑为“爱哭鬼”。
“记得吗?我讨厌任何和统治阶级有关的事,警察,海军,或者其他什么。”斯托纳皱了皱眉,道,“或许我可以看着你,在追逐梦想的路上渐行渐远。”
克烈揽过斯托纳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空,群星璀璨,环绕着明月。
“我加入你们,克赖伯。”吃午餐时,克烈找到克赖伯所在的餐桌,面对着十几双眼睛,如是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