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樾将钥匙在手心中攥紧,步履艰难地走向卫叔的五菱宏光。又一次地,他的内心波涛汹涌,起伏不定。卫叔略带惊愕的面容逐渐消失在后视镜中,杨樾一个转弯,宏光拐进了车流如织的马路。
难道那个黄毛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杨樾从不胡乱揣测,但这次他实在找不到理由使自己相信,麓山宏光的秘密还会继续保留下去。现在那些人已经找上门来,宏光的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又该如何向卫叔交代呢?开着雇主的车去飙车,这算什么职业精神?!杨樾的内心陷入深深的矛盾中:一方面,他不甘心就此放弃车神的荣誉,但另一方面,给卫叔惹麻烦又是杨樾的良心所不能承受的。
就这样想着,在一个红灯前,杨樾驾驶的宏光停了下来。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杨樾的心思全然被黄毛的突然造访所缠绕。正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杨樾呆滞的眼前闪过,杨樾如触电一般,猛地回过神来。虽然只捕捉到到了一个侧脸,但杨樾可以笃定,那就是她。
杨樾瞬间心跳不已。虽然他知道,车窗外的人看不清楚车内的事物,他还是将头埋在方向盘下,不敢再多看一眼。杨樾的内心再次卷起万丈波涛。
绿灯终于亮起,杨樾神思恍惚地发动了汽车,朝前方驶去。下意识地,杨樾朝路旁人行道的尽头,她的背影存在的方向望去,猛然发现,马路边的她似乎在看着自己!杨樾赶紧扭过头去,双眼紧张地直视前方,不敢再东张西望。虽然他知道自己的面容不会被车外的人看清,但在那一瞬间杨樾心里只有惶恐。
杨樾蓦地想起了老范语重心长的教诲:令当事人产生恐惧的爱,多半是不对称的爱。当初听这句话的时候,他不过把它当作老范的“脱单圣经”一笑置之,如今再想来,倒还真有一丝道理。杨樾再次沉重了起来:现在的他,工作面临危机,学业并无惊喜,爱情遥遥无期,杨樾似乎提前感受到了跌入人生谷底的感觉。
开车回到轩文书店时,已到了晚饭的点,按惯例可以交车下班了。杨樾把车停好,拔了钥匙朝店里走去。卫叔舒服地卧在躺椅上,神情悠然自得。杨樾无精打采地问了声好,把钥匙放在柜上,转身就要离去,卫叔的声音却从身后幽幽传来:
“麓山的事,你听说过吗?”
杨樾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瞬间被卫叔的这一问搅成浆糊。卫叔见杨樾神色诧异,便温和地一笑,继续说道:
“听说那群小后生被教训了两次,倒还真是大快人心啊。”
“后……后生?”杨樾的疑惑写在脸上。
“就是那群开着不到三百万的破车就敢封山的年轻人。”卫叔说着,竟忍俊不禁。
杨樾脸上配合地干笑着,心里却在想:您也就开个批发书店而已,居然还有心思笑人家开跑车的。
“你们年轻人一定要记着,在驾驶中,人永远比车更重要。”卫叔冷不防的一句话竟然直接回应了杨樾的小心思。杨樾瞬间对卫叔肃然起敬,自觉地竖起耳朵聆听起来。
“我不知道你对赛车有没有了解,但你也开车,你也是司机,既然是司机,有些道理你也有必要知道。”卫叔的语气出人意料地严肃了起来,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不同的车的价钱是有差别的,车的性能也是一样。”卫叔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只要钱多,什么样的车子都可以买到,但是开车的技术不是钱多就能变好的。这也是为什么近几年有些厂家要生产自动挡的跑车的原因,就是为了让技术不好的有钱人也过一把开跑车的瘾。”
“所以说啊,那些在麓山上窜下跳的年轻小鬼也差不多是这一类人,被宏光收拾一顿也是不难理解的。”卫叔徐徐吐出一缕烟气,微微一笑:“就算没有宏光,以后也会有桑塔纳,捷达什么的教他们做人。”话音刚落,杨樾和卫叔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但是,”卫叔的神情瞬间又回到了严肃的状态,“技术并不能弥补一切,这是现实。”望着杨樾惊愕的神情,卫叔一面将手中的烟掐灭在烟灰缸,一面说道:
“我举个例子,即使你技术再好,你用宏光也不可能在直路上超过350匹马力的跑车,”卫叔稍微停顿,继续讲道,“你甚至不能轻易让引擎达到充分运行的状态,否则会有爆缸的危险。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你和对手的差距其实并不在技术,而是在硬件,换句话来说,就是钱多少的问题。”
杨樾终于憋不住了,卫叔话音还未落,他便开口问道:“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麓山的宏光能赢那些跑车?它们的硬件差距难道不大吗?”
卫叔浅浅一笑,把手枕在脑后,气定神闲地反问道:
“那我问你,麓山的公路都是直的吗?麓山的公路是专业赛道吗?麓山是不是从来没有突发情况呢?”
杨樾沉默了。
“现实中没有理论假设,一切都是有理由地存在着。给你一辆丰田86,你在山路上可能跑赢GTR,但是如果人家要求和你在直路上比加速,你会蠢到去接受吗?宏光之所以能赢,是因为山路的情况太过复杂,有些时候能弥补一些硬件上的差距,让驾驶者的技术取代硬件配置成为取胜的主要条件,所以如我们所见的那样,宏光赢了。”
杨樾继续沉默,但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前些天使他身心震撼的那个夜晚,那辆来路不明的宏光。杨樾也想到了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卫叔的这番话,他可能连自己曾经成功过的原因都不知道。世上最为滑稽的事可能莫过于此了,胜者不知自己为何而胜,如今方才豁然开朗。
帕斯卡尔说过,宇宙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我们毁灭,而宇宙对此却一无所知。杨樾有些庆幸,至少在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为何曾经强大过,也能明白别人的强大之处所在。从这个方面来讲,他已经跨越了普通司机的界限,成为了一位真正的车手——尽管他的车并不是自己的。
“杨樾,今天讲的有点多,耽误了你一些时间,你快回去吧。”卫叔站起身来,“改天有事再通知你。”
杨樾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心中五味杂陈。他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看上去再平凡不过的书店老板卫叔竟然对赛车有着如此深厚而独到的见解,并且直接戳中了杨樾的心结。杨樾开始相信,即使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也可能蕴藏着他从未注意到的人或事物,而这一切对杨樾来说,都绝非生命中的过眼云烟那么简单。
正如杨樾所预想的那样,麓山车神的传说已经成为大学城乃至整座城市共同的谈资。其实这本也没什么,但是问题在于,经常有不少闲得蛋疼的网友们晚上来麓山蹲点,只为亲眼一睹车神的英姿,而在其中的女性粉丝又偏多,连社会车辆上下山都一惊一乍的。考虑到这一点,杨樾在路线的选择上尽量回避麓山,实在没办法的话就错峰出行,毕竟对策总比困难多。
但是打心里讲,杨樾对麓山还是有一丝挂念的,那就是上次的另一辆宏光。他知道,至少在目前为止,麓山车神的传说是他和那位宏光司机共同谱写的,也是共同分享的。他一个人并不能担负得起这个称号,杨樾反复告诉自己。
但是谁又知道呢?杨樾不禁苦涩一笑。可能在人们眼中,所谓麓山车神大概始终是同一个人吧。想到这里,杨樾难得轻松地打开了寝室的门。
又是一个寻常的工作日,麓山脚下的几所大学依旧是往常忙碌的光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校舍下,石凳周围站立着几个人,像是在闲聊。这是个僻静的地方,周围很少有学生经过。
“有一件事我已经可以确定,”坐在石凳上的女生语气平淡而坚定。“那是两辆不同的宏光。”
“慧,你当真?”一旁的男子不甘心地发问道。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车神,开五菱宏光的车神,居然不止一个!
“磊哥,现在事实就是这样。慧对第一次的那辆宏光的车牌尾号有印象,然后上次的比赛也有人拍到了另一辆宏光的照片,上面的车牌号完全不同。”另一旁的黄毛男子解释道。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把它们全部解决掉。”黄毛的声音带着坚决。“它们分开来也好,一起上也好,总之要在麓山上报这一箭,不,两箭之仇。”
“你先说,有什么办法找到宏光,还是两辆?”被称为磊哥的男子继续发难。
“别的不说,有一辆车我大概已经找到了。”沉默了很久的女子终于开口。她站起身来,望着两个男子惊愕的脸庞,狡黠地一笑,略带调皮地问道:
“你们记得轩文书店吗?”
黄毛男子瞪大了眼睛。
“没错,就是附近的那家。”女子已经猜到了黄毛的下一句话。“而且我今天可以确定,那就是第一次赢过我们的那辆宏光。”
“哪一次?”名叫磊的男子依旧不解地问道。
“就是你做钣金的那一次。”话音未落,几乎所有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黄毛男子并没有笑。他悄然凑近,低声问道:
“你是怎么确定的?”
“我在马路边亲眼看见它了。”女子的脸庞显露出神秘而略带骄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