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所有事情,已是暮色四合。嬴政、吕不韦和艾又回到了他来之前的状态。嬴政于堂上,吕不韦坐在堂侧,艾跪在堂下。只是这次与之前有些不同。空气略微凝滞,灯上的火苗颤抖,好像稍稍有风穿堂而过,它便会熄灭。吕不韦不说话,艾而不敢妄加多言,只是低着头。
“今日之事,可能详细陈情否?”
艾入耳的如同请求一般的语言,但她很明白这是一个命令。
“《日书》有载……”
“汝想说的若是这个的话,便可以回去了。”
艾顿了顿,重新编织语言。
“恕艾直言,近期相国还是少行杀伐之事为上。”艾说道。
“哦,怎讲?”吕不韦瞄了一眼堂上的嬴政。
“这世上无处不有所谓的‘妖怪’存在,只是这‘妖怪’一词并非一物,而为二者,”艾缓缓道来,“这世间万物皆有灵,灵力汇聚便生‘妖’,‘妖’本无善恶,其按自己所有的本性生存世间,而‘怪’之本源则为人,人之善恶、欲望、执意皆可生之为‘怪’,此地虫则为怪也,其喜好在杀伐之地栖息,依附喝下血水之人进行繁衍,所以喝下血水之人的身体必须焚烧,否则地虫便会依靠那人从地底来到世间,将其肉体吞噬殆尽之后转移到其家人或是身边的人身上,为其他人也带来大祸,地虫便是以此种方式繁衍后代的。”
“原来如此,”嬴政倒是饶有兴趣的听着,“汝这说法倒是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艾,汝是从何知晓此事?”吕不韦问道。
“艾本就知晓,便没有从何知晓。”艾对答。
“那又是如何知晓的?”
“吾之师教授于吾。”
“哦?”吕不韦一挑眉,“汝有师父?”
嬴政抬起杯子抿了一口,微微眯起了眼睛。原来吕不韦打的是这个主意。有了一个小的还想要一个大的。
嘛,算了,反正我也想知道。
但是艾却不说话了。
“恕艾失礼,”艾忽然俯身于地面,头深深的埋下去,“艾不能说。”
空气仿佛只要稍有震动,立马就会爆发。
“哦,艾,这个回答可不是个好答案。”吕不韦的声音微微的震动了冰冻的空气。
“吾师在吾下山之时叮嘱吾不可把师父的任何事情说出去,艾若是今日说出,便是背叛师门,艾就算明日依旧要流落街头也不愿违背与吾师的约定。”
整个大堂静下来了。本身就安静的堂上更加安静了。
吕不韦的嘴马上就要张开了,此时却插入了别的声音。
“仲父。”
嬴政还带着小儿稚嫩的声音回响在大堂之中。
“艾向来直言不讳,从未有一分隐瞒,让艾说道如此地步定有隐情,又何必逼迫,”嬴政缓慢的说出四个字,“来日方长。”
吕不韦看了两眼坐在上座的嬴政,多次想要张开,却最终还是闭上了自己的嘴。
出了相府的正房,已是月上西头了。嬴政牵着艾的手,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在相府之中。时间不早,她必须要送嬴政回宫了。
“方才,”艾低着头,任由嬴政拉着她,“谢谢小政。”
“嗯。”
嬴政只是这样回答了。
相府的大门就在眼前了,平常如此气派的相府大门,此时在艾的眼里却如此狭小。车辇就停在门前等着他,一群舍人在车旁排列成为仪仗队。
“那,吾改日再来看汝。”
他的手松开了。他转身了。
突然她抓住了他的衣袖。
“小政,”她呼唤他的名字,又支支吾吾的,又慌慌张张的在身上寻找什么,“这个给小政。”
递过去的,在她的手掌中的是今天她头上所带的花胜。花胜的链子已经断了,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白玉花坠子。
“人可养玉,玉也养人,玉有驱邪之功效,也可以用于封印妖物,”艾将那个小小的坠子塞进嬴政的手里,“吾将那只地虫封印与此,小政若是随身携带,小政有生命之危之时那只地虫可替小政挡下一劫。”
王上、王上……
她美丽的笑脸渐渐的模糊,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王上!”
年轻的一国之主头向下一滑,滑下他撑着自己头的手臂,一下子惊醒过来。面前的案几上铺展的是呈上来的奏章,一旁已经积起来一堆判完了的竹简。秦王环视了一下四周,愣神愣了很久。
候着的宦官以为陛下打瞌睡睡糊涂了,小心说道:“若是倦了,王上便就寝吧。”
秦王没有回话。宦官低着头,不敢吭一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
昨日,秦王召见献上樊於期头颅及燕国地图的人,却没想到演变成了一场刺杀事件。刺杀自然是失败了,刺客死了。而就算是遇见这样危及生命的事情,下达命令,处理好一切之后,现在就坐在这里气定神闲的批阅奏章,就好像刺客什么的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秦王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大堂旁边的小宦官。
“来,过来。”秦王冲着那个孩子挥挥手。
小宦官怯生生的走上来,伏在秦王的面前。
“把衣服脱下来。”
秦王自己一个人漫步在皇宫里,他对他身边的人下了命令,谁也不许跟过来。他身上穿着小宦官的衣服,现在正是阳光明媚的正午,三月春风刮过,暖暖的让人想要沉沉入睡。穿过兰池宫的梅林,到达宫殿之后一个小小的屋子之前。这儿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有多年没有人光顾。门上落满了灰尘。秦王推门入内,里面很小,容不下几人的大小,只有一个木柜子和一张案几,案几之上的小小青铜炼丹炉已经结起了蜘蛛网。秦王席地坐在案前,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他当时,的确没有把她的这句话当回事,只是作为信物装在随身的荷包里。直到多年之后的现在,她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边。秦王解开荷包的绳结,里面的东西啪啦啪啦的掉在案几之上。他又把碎片聚起来,拼成一个完整的玉璧。
当年的小小花胜,现在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了。
她曾经说过,这些东西常人是看不到的。回想昨日,那只地虫又是怎样为他挡下来荆轲的利刃的呢。
秦王起身,向这个房间内的另一个门走去。
门的另一边又黑又暗,好像外面明媚的阳光一丝都没有照进来。秦王轻车熟路的点起门边墙角放置的油灯,合上身后的门。秦王走了很久,这是一条很长的长廊。长廊的尽头,是一扇朱红色的沉重木门,门上画着奇怪文字的圆形的阵。
又是门的另一侧,热闹的叫卖声已经传入了秦王的耳朵。
秦王政元年。
剑出鞘,剑光划过天际,剑快,破空作响,月色啸成剑气,随剑舞成风,刮起丛中的花,剑势愈急,花瓣在空中破裂,如落雪般纷纷扬扬。少年手持长剑,冷风如刀,在此御花园中,又是一剑西去,残花满地,月影婆娑。月下来人,双掌相击。
“小政好兴致啊,月下舞剑。”
花儿枝头轻颤,脚尖慢慢触地,衣袂蹁跹随人落下枝头。
“只是不想浪费等人的时间而已。”
剑慢。到来的少女嬉笑着向他道歉。
少年的样子变化总是很快,现在还年轻的身体,再过几年就会越发挺拔。但是他的眼眸之中,却没有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年幼。
“总觉得,今天的小政心情不好。”在一旁观剑的人发出声音。
剑走偏锋,剑光寒,目光一沉。
“何解?”他问。
“剑走凝滞。”她答。
剑止,剑尖掷地,忽而剑舞,快如疾风。剑再止,收回鞘中。无言,月色清冷,勾勒出少年的身影。
嬴政转过身,走到她的面前,这个时候的男孩子个子长得快的如同雨后春笋,只是十三岁的少年这就已经比艾的个子要高了。嬴政抓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将她拉入怀中。少女显然被他突然的行动吓了一跳,但是轻轻揽着她的腰的手,让她也安心下来,她抬起手,抚摸着他的发。
大概是登上了王位开始,嬴政变得更忙了,距离他上次来相府看艾已经过去了很久了,久违的相约,让艾觉得很高兴。
“又穿这么少。”感到艾身上衣物的单薄的嬴政,略带批评的口气说道。
“因为有些晚了,吾急急忙忙的就……”艾小声的说道。
“笨蛋,吾多等一会儿没关系的,下回再这样就要惩罚些什么。”嬴政放开艾,手捏住艾的脸蛋,但没有使劲儿。
“知道了,吾听小政的。”艾笑嘻嘻的,一副求政手下留情的样子。
嬴政微笑着,总感觉看到她心情就轻松了很多,只有她这里才可以让他放下所有的架子,只有她不畏惧他,不逢迎他,自然的和他相处。
听从了吕不韦的条件,艾被留在了吕府。吕不韦不愧是可辨别奇货之眼,自从那件事情之后,艾真正的才能被发掘出来。艾精通各类法术,知晓诸子百家,并且会炼制丹药。艾便于另一位吕不韦手下的方士合作为吕不韦效力。
这位徐福方士,是在艾之后进入相府,艾与这位方士似乎也颇有渊源的样子。
政不小心袒露出的忧伤,一切尽在艾的眼中。艾看着这样的嬴政,自己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泄了全身的力气,把头靠在嬴政的肩膀上。
“小政坐那个王上的位置,坐的很辛苦吧?”
嬴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小政还非得要坐在那个上面呢?”
这回嬴政还是没有说话,但这次是的确回答不上来,他进而真的是被问住了。嬴政笑了,人这种东西啊,就是这么矛盾。
“对了对了,小政!”艾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兴奋的从嬴政的怀里窜出来,“小政要是心情不好的话,不如我们出去转转吧。”
“出去,去哪?”
“当然是皇宫外面了,”艾一脸得意的坏笑,“不然小政以为我每次都是怎么溜进皇宫的,在我的眼里,小政的皇宫的守卫都不算什么!”
“汝还真敢说!”
艾牵起嬴政的手,快步疾驰在花园之中,翩翩衣袂卷起片片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