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进来时,宗思默正窝在榻上打盹,采荷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她捶腿,绫汐坐在另一边纳鞋底儿。绫汐忙对听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听竹会意,刚打算蹑手蹑脚地出去,宗思默已经醒了。她迷迷糊糊地问道:“是谁?”声音里还带着未退的睡意。
采荷忙从桌上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姑娘醒了,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宗思默撑起身子,就着采荷的手喝了一口,勉强抬起眼皮想看清进来的是谁。
听竹上前道:“姑娘,是我。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宗思默微微坐直,采荷给宗思默背后塞了两个鹅羽软枕让她靠的舒服些,便又坐在脚凳上给宗思默捶腿。
听竹道:“是三房里的张姨娘闹起来的。”
绫汐冷笑道:“我就猜是她!这么些年了,三房里每次闹出事来,哪一次不是她在背后搞鬼!”她用力抽着鞋底上的麻线,道:“你继续说。”
听竹道:“大姑奶奶的赏春宴本是只请了各房太太,我们太太、二太太和大姑奶奶一向交好自然是要去的,三太太本就不甚与人亲近,便推说杰哥儿病着,她放心不下,就不去了。大姑奶奶也不以为意,只关心了几句杰哥儿的病情也就罢了。谁知道张姨娘的丫头翠红刚巧过来要几两丝线,便把这事儿听了个十足十,扭头就告诉张姨娘了。”
采荷听故事听得兴起,手底下越来越慢了,只扭着头看听竹。
宗思默看着好笑,也不点破,问道:“可是张姨娘闹着要去?”
听竹道:“正是如此。张姨娘说,三太太虽不去,但三房还有其他人在,一个人都不去的话,别人只当三房没人了。”
宗思默道:“哼,难不成让她去?这下子别人不说我宗家三房没人,只说我宗家阖府都没规矩,各位太太们的聚会,纵着一个姨娘抛头露面!”
听竹道:“三老爷也是这个意思,斥责了张姨娘几句,没想到张姨娘倒不依了,在房里哭喊起来了。说同样是为府里生儿育女的,她生了一儿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如今竟这般没地位。”
绫汐用力将锥子扎向鞋底,道:“她还想有什么地位,原是三老爷的丫头,狐媚子霸道地勾引了三老爷,引得三老爷成亲之前就已跟她生了一儿一女,老太太无法,才给她抬了姨娘。一个丫头,现如今混成半个主子已是她的造化,还不知足!”
宗思默问道:“三婶竟也不管吗?”
绫汐手里的麻线被她拉得嗖嗖响:“三太太娘家没什么依仗,她又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这种事她十有八九是不管的,前头多少次闹到咱们太太面前,要太太主持公道。这各房里的事本就该各房自己料理,她次次由着姨娘们闹,也不想法子管管,越发纵的张姨娘无法无天,不把她放在眼里,反而累得咱们太太次次做坏人。”
听竹道:“绫汐姐姐说的没错。三太太只说杰哥儿病着,她也没精力管这事,想去的话只管跟咱们太太去说,太太同意了,她便去罢。”
宗思默的指甲轻轻扣着小炕桌,发出一阵有规律的“得得”声,她认真思考了下,冷笑道:“三婶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响,烫手山芋说推就推给太太了。太太若是允了张姨娘,少不得被人说我偌大的宗府连个上下尊卑都没有,老太爷老太太也定要责怪太太;太太若是不允,张姨娘一向得宠,三叔现下虽不允,到时候被她枕头风吹一吹,可不是要怪到太太身上了,时日久了,难免引得三叔对老爷心生罅隙,只当是老爷纵着太太针对三房。”
绫汐手上的活也停下来了,问道:“那太太岂不是骑虎难下了?”
采荷也听得一阵紧张,手也不动了,只搁在宗思默的腿上担心地听着她们的说话。
宗思默收回手,坐直身体,道:“太太自嫁入宗家起,就开始主持府里中馈,见过的大风大浪比这多了去了,岂会被这么一点小事难倒?我们且等着瞧吧!”
张姨娘的房里一片狼藉。她一生气就喜欢摔东西,次次都捡不太值钱或者摔不坏的,宗宜昀看她房里一片凌乱,便送新的物件让她摆。久而久之,她倒是用这种办法攒了一大笔体己。
她坐在床上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地哭:“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懂!府里失了面子难道我的脸上就有光了?我为的是孩子们!”
宗宜昀正在房里烦躁地踱步,一听此话,脚步停了下来,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姨娘心说有戏,便把身体扭向宗宜昀,抽抽搭搭地道:“妍姐儿今年已九岁了,再过几年便到许人的时候了。大姑奶奶的赏春宴上俱是名门贵胄,把妍姐儿带去让她们见见,没准儿就入了哪位的眼,到时候也可嫁个好人家。”
宗宜昀不屑地道:“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来如此。那些都是什么身份的人,岂会把一个姨娘生的女儿放在眼里!”
张姨娘被噎了一下,眼里又滚下泪来:“我自己命苦,没托生到好人家,好在进了府里,便是丫鬟也是吃穿一概不缺。又蒙老爷垂帘,疼我宠我又抬我做姨娘,我已是千恩万谢。”她一边哭一边偷眼看宗宜昀脸色,跟了宗宜昀十来年,张姨娘深知宗宜昀吃软不吃硬,只要软下身段说几句好话,所求之事宗宜昀基本都会允。在张姨娘的哭诉下,宗宜昀的脸色果真缓和起来了。
她再接再厉,哭得更加哀戚:“可我是姨娘也就罢了,难不成让我的孩子也都当姨娘!妍姐儿也就罢了,老爷也得替我们哲哥儿考虑考虑啊!”
宗宜昀膝下虽有二子二女,但宗思哲却是他最疼的。当年也是因为张姨娘生了宗思哲,宗宜昀又去求宗老太太,老太太才终于放下话来允了她抬作姨娘。
果然一听到宗思哲的名字,宗宜昀立刻有了反应。他坐到张姨娘身边,道:“哲哥儿才六岁,你这话又是怎么说?”
张姨娘用帕子擦擦眼泪,道:“我是被府里买来的,爹娘兄弟一概没有,妍姐儿和哲哥儿都没有舅家,已是少了一层助力。虽有府里的名号,但我又是个姨娘……”说到自己的身份,张姨娘似乎越发伤心了,刚止住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了下来。
她停一停,缓和了下自己的情绪,接着道:“若是妍姐儿能嫁到个有权有势的人家,哲哥儿也便有了强力的姐夫,再加上我们府里的能力,他以后的路便好走多了。”
宗宜昀单手托着下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张姨娘心里暗喜,面上却还是伤心的表情:“老爷细想想,我没有娘家,在这府里本就无依无靠,又是从丫头被抬上来的,本就被人指指点点。现下幸有老爷疼爱,吃穿用度一概不缺,便是与太太也相差无几。可若再过几十年轮到小辈们当家呢?太太平常不待见我,连带着杰哥儿也不理我,等杰哥儿到时候当了三房的家,我还不被活剥了!”
宗宜昀面露怒色,用力一拍床沿:“他敢!反了他了!再怎么说你也是他庶母!”
张姨娘伸手帮宗宜昀抚着胸口,道:“有什么不敢的,我也只是个姨娘,说白了还是个奴才罢了。他是宗家嫡孙,老爷的嫡子,处置一个姨娘有什么难的。”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只有哲哥儿这一个靠头了,以后他若是出息了还好,若是没什么大本事,我在府里可真是无立足之地了!”
宗宜昀看张姨娘伤心,安慰道:“乱想什么,再怎么样还有我呢。有我护着你,谁还敢动你不成?”
张姨娘道:“老爷现下疼我是没错,可再过二十年我人老珠黄了,老爷又恋上其他年轻的小姑娘呢?不多嫌我就不错了,哪儿还会想到护着我。便不说以后,只看看许姨娘和杜姨娘便知道了。老爷这几日可都是歇在杜姨娘房里的吧。”
宗宜昀有些尴尬,挠头道:“许姨娘生了兰姐儿之后一直没缓过来,我得空去看看她也是常理。杜姨娘刚进府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所以我才多陪陪她。”
张姨娘斜了宗宜昀一眼:“我是那拈酸吃醋的人吗?老爷何必跟我解释这么多。”虽只是轻轻一瞟,但张姨娘做出来,便有了别样的风情。
宗宜昀笑着勾了勾张姨娘的下巴:“这还不叫拈酸吃醋啊?这屋子里的酸味把我的牙都快酸倒了!”
“讨厌!”张姨娘打掉宗宜昀在自己下巴上摩挲的手,嗔道:“我当年没名没分跟着老爷,还给老爷生下了妍姐儿,我可曾说过什么?这才几年,老爷就都忘了?哎呀老爷!人家跟你说正事儿呢,你只是摸来摸去没个正形儿!”
宗宜昀一面往张姨娘那边凑一面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张姨娘看着宗宜昀的眼睛,温声道:“老爷可是答应了?”
宗宜昀正待说话,就听外间翠红笃笃地敲门:“老爷,姨娘,大太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