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思默手里捧着一个铜胎掐丝珐琅荷塘莲纹海棠式手炉,偏头对旁边的绫汐道:“刚从祖父那儿出来,看到他院里的红梅开得不错,我已跟祖父求过了,等下你亲自去,剪几支回来插瓶。”绫汐点头应是,将手里的白玉棋盘交到采荷手里,转身便要去。
宗思默道:“也不急这一时,你先跟我回去,我们院里的有些人也该料理料理了。”
绫汐会意,低声问道:“姑娘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宗思默微微叹了口气道:“罚点月俸,打几板子让她们长长教训也就是了。”
绫汐道:“要我说,姑娘也是太好性儿了。她们两个成天贪嘴耍懒,差使也使唤不动,急着用人的时候连个影儿都见不着。这次要不是让绫芷看见,闹得连太太都知道了,只怕姑娘还狠不下心弹压她们。”
“你说的话我何尝不知。”宗思默用手轻轻敲着手炉,道:“只是她们两个都是家里的家生子,老几辈的脸面,你也知道我们府里这些人,最是会背后编排人的。太太之前把我身边的人全换掉,他们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什么舌根子不嚼?我这会子再罚得狠了,少不得被说满府里就我长平轩会苛待下人。”
绫汐道:“这倒是姑娘多虑了。姑娘是老太爷嫡亲的孙女,老太爷老太太又疼姑娘,太太主持着府里中馈,姑娘要干什么,谁敢说个不字?”
宗思默摇摇头道:“你这话却是错了。我虽清楚自己的身份,但一味由着性子来却会被人说跋扈霸道。我虽不要紧,但府里每日迎来送往这么多人,传出去于府里名声不好,人家只当我们宗府里把下人们不当人。”
绫汐张口欲言,宗思默打断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这件事我自有分寸,按我说的办吧。”绫汐只能道是。
宗思默心里还有一层考虑,这次重生可说是上天格外的恩赐,她总觉得应该多做些好事,否则这恩泽不知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再有一层,能与他们在这一世相遇也是一种缘分,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缘分。
回到长平轩时,听竹正坐在窗前打绦子,簪菊看着火盆发呆。看到她们回来,听竹忙去倒茶,簪菊接过宗思默手里的手炉,绫汐让采荷把宗老太爷刚给的白玉棋盘放到妥帖的地方,自己自去找簿子登记在册。宗思默随口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不出去逛逛?”
簪菊道:“屋子里的火盆总得有人看着,要是灭了,姑娘回来冻着了怎么办。”
刚巧听竹倒好茶进来,宗思默接过来呷了一口,又问道:“看火一个人就够了,怎么两个人都呆在屋子里,也不嫌闷得慌。”
听竹拿着端茶的盘子笑道:“正是嫌闷得慌才要两个人呢。我们两个说说话,就不那么闷啦。我看姑娘玉佩上的穗儿有些旧了,这两日得闲,就新做了一个,姑娘看看可还喜欢。”说着就从窗前拿过那个新打的绦子。
宗思默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笑道:“你做的东西最是精致不过了,这颜色跟花样都好,戴上又大方又不落俗套,你帮我换上吧。”说着就从身上把玉佩解下来递给听竹。
簪菊拿着火钳子在火盆里拨弄,翻出来几个栗子,笑道:“胡妈妈今儿给了我几个栗子,我埋到火盆里了,这会子应该熟了,姑娘尝尝。”
绫汐笑骂道:“刚从灰里刨出来的东西,也不怕腌臜了姑娘。”
簪菊道:“不妨事的,我剥了之后给姑娘吃,保管姑娘连手指甲都不会弄脏。”
采荷凑过来道:“以前在家的时候,祖母做饭的时候老给灰堆里埋栗子,但每次不等熟就被哥哥姐姐们吃完了。后来祖母每次都给我藏几个,但总是不够吃。”
宗思默笑道:“那你今天就问簪菊多要几个来解解馋。”
刚从火盆里扒出来的栗子还是滚烫的,簪菊捧着栗子,嘴里一边呼呼地吹气一边叫着:“好烫好烫!”
绫汐笑道:“瞧你那馋猴儿样,也不怕烫烂了舌头。饶是烫到了,还是放不下你那几个罪魁祸首!”
几个人嘻嘻哈哈把栗子分吃了,连宗思默都架不住簪菊的盛情邀约,张嘴吃了一个。吃完后,宗思默端着茶杯准备漱口,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折梅和闻兰呢?我回来了这么久,怎地连个影儿也没见着。”
听竹和簪菊两个人偷偷地对望了一眼,斟酌了一下,听竹小声道:“许是她们家里有什么事,家去了罢。”
宗思默的脸色慢慢沉下来,漱口的茶杯在手里端了许久也不见放下来,听竹手里的盘子一直举着,就是不见宗思默把杯子放上去。她悄悄抬眼打量宗思默的神色,却见她黑着一张脸,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自听竹和簪菊入府,还从没见过宗思默发这么大的火,当下都低了头,大气也不敢出。
宗思默重重地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冷笑道:“哼,我竟不知我这长平轩何时变成客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绫汐忙拿帕子去擦宗思默手上的茶水:“姑娘生气,要打要骂都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这要是烫着了磕疼了可怎么好!”边说边对听竹和簪菊使眼色。
听竹和簪菊会意,出了门一溜烟儿地去找折梅和闻兰了。
折梅和闻兰被找回来的时候,宗思默正照着绫汐找出来的花样簿子绣牡丹花。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站在堂上惴惴地叫道:“姑娘。”
宗思默眼皮抬了抬,瞟了她们一眼。
绫汐冷笑道:“我在宗府呆了这几年了,竟不知这是谁家的规矩。姑娘这儿没通传呢,你们就巴巴地跑进来扰着姑娘。”
折梅和闻兰知道宗思默今儿是认真要教训她们,当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认错道:“姑娘饶了我们这一遭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宗思默不言语,仍旧只是低了头绣花。
绫汐讥讽道:“两位大小姐还有什么不敢的?我瞧你们胆子大得很呐!成日里比姑娘还受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长平轩里养了三个主子!”她看了看宗思默,见她没什么反应,又继续道:“一个个眼高手低,成天想着偷奸耍滑,一错眼不见就丢下差使不知道跑哪儿逛去了。姑娘回来,叫茶茶不来,叫水水不到的。府里给你们月例银子是要你们好好侍奉主子,可不是请你们当大小姐享福来的!”
折梅不住磕头,一边哭一边道:“奴婢知错了,姑娘饶了我这一遭吧。”闻兰却只是跪着,也不见哭。
绫汐看折梅哭得可怜,已是有些心软,但看闻兰的样子,又恼怒起来:“可别以为你们都是府里的家生子就比旁人金贵,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这般不知好歹的奴婢,我罚你们都是轻的了,要是还不知悔改,待我回了太太,三四辈子的老脸可就顾不得了。别说你们,就是你们老子娘也一并撵了出去!”
听了这话,闻兰才知道害怕了,当下也伏倒在地,抽抽噎噎地哭开了。
宗思默停下手中的绣活,将花绷子放在旁边的桌上。竹制的花绷子与木头桌面磕了一下,发出不轻不重地一声,听得折梅和闻兰心里猛地一跳。
宗思默接过绫汐递过来的丝巾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道:“鬼哭狼嚎什么,听得人心烦,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我长平轩在用什么酷刑。”她将丝巾递回给绫汐,道:“既知道错了,老老实实受罚便是了。每人罚三个月月俸,再去找胡妈妈领二十戒尺罢。”
闻兰还欲争辩,被折梅拉了一把,两人一起下去了。
宗思默抬头看向绫汐,道:“委屈你唱白脸了。”
绫汐笑道:“姑娘这话言重了。太太让我过来,本就是来调教这些小丫头们的,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倒是累得姑娘见这些烦心事儿,吵吵嚷嚷得不得消停。她俩的事,我去跟外面交代一声。”
宗思默点点头,看着绫汐走出去,又拿起花绷子打算继续绣,但半天却一针也落不下去。
自重生以来,宗思默想过很多次该以什么样的形象重新示人。毕竟已经活了一世,即使现在外表的驱壳再年轻,内里的灵魂都已历经沧桑,再也无法扮演一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孩童。平常为了不露破绽,在家人面前表现出的活泼开朗既是自己与家人重逢的真情流露,也是刻意为之。
虽然宗思默现在才七岁,但宗大太太已经给她划了个小院让她单独住,目的就是为了磨练她管家的能力。宗家的姑娘定然嫁的非富即贵,嫁人后管家是必不可少的一件事。宗思默上一世再怎么养尊处优不知人间险恶,也毕竟曾掌一府中馈,而且现在长平轩里的事跟相府的比起来可谓沧海一粟。折梅和闻兰的事情宗思默早有察觉,但总想着能再遇到都是缘分,于是便不欲重罚。可事情被宗大太太知道了,她再不罚也说不过去,何况折梅和闻兰也实在有些过火,再不罚引得其他人跟着学却是不妙。而且绫汐责罚下人,总要有她首肯。绕来绕去,总是逃不脱这些事情。
宗思默叹了口气,低头一针扎下去,牡丹花的花蕊上平白多了一道绿色。她烦躁地将花绷子丢在一边,不肯再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