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让人震惊的家庭闹剧过后，来华被涌军安排进了城里的一个学生之家。所谓学生之家就是私人设立的专管学生食宿的地方，很多村里来的小孩因为父母忙于农活没法陪读，家里就会交纳一些钱粮后把他们送到这里。来华等七八个男孩挤在一张木板大通铺上，空间狭小到被褥都都得掖着边，翻个身都会引得群体一阵蠕动。这里也不乏热闹，晚饭之后便在一起胡侃神吹，七嘴八舌到深夜才相继入睡。阿姨担心孩子们受凉，将煤炉烧得滚烫，每天早上端来热气腾腾的粥招呼孩子们吃，来华往往是吃到满头大汗时急匆匆出门上学。因为对不适应新环境，加上家庭变故带来的心理落差，表面上依旧和室友们胡闹，心里却轻松不起来，不久便病倒了。涌军带他买了些感冒药和红霉素片就返回了村里，来华服药后却没有丝毫好转，这场感冒前所未有的猛烈，几天下来来华勉强支撑着去上学，回来以后就钻到被窝里昏睡，阿姨让一个孩子看看他情况怎样，掀开被子的小孩被吓了一跳，看到来华两眼呈恐怖的血红。
礼拜天来华准备去来叶家，他拖着疲软的身体摇晃到了来叶家，进门后昏暗被一个人叫住，焉头搭脑地抬起才发现是出嫁的宝凤回到了娘家，宝凤埋怨地问你连我都看不见吗？来华无力地说屋里太暗我没看到，之后便爬上炕靠在被褥垛上闭目养神，来叶进门后询问来华感冒的情况，宝凤突然提出来华的右眼好像不对劲，来叶赶紧追问怎么回事，来华想了想这只眼睁早就看不见东西了。在刚上初中那段时间，整天只知道混帐的来华发现总有一片黑影飘浮在自己的眼角，转动眼球去看时又消失不见。后来演变到右眼有半边视野消失，到最后整个右眼都看不见东西。这个症状他尝向来叶反映过，当时正是母子关系敌对的阶段，来叶觉得他眼神本来就不好，这一次不过又是他无中生有，也照例对他一通数落，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他曾对照过生物课本，认为自己患了沙眼之类的眼病，虽然因为炎症看不见东西，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来叶隐约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第二天就带着他到医院检查，县医院没备有限，眼科医生用手电照了照，初步判断是白内障，说白内障可以通过手术切除恢复视力。来叶暂时松了一口气，打听到容城地区医院可以做这种手术，便从村里把涌军喊来。由于身体原因，来叶决定让涌军带来华去容城看病，毕竟涌军是亲生父亲，这种大事应该由他出面，但是他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人，来叶放心不下，安排自己女媳一同前往。涌军在这种事情面前完全没了主张，自己身无分文，只能拿着来叶凑来的钱动身去容城。
地区医院检查后认为确实有白内障，但对眼底的情况不太了解，对眼压偏高的现象感到疑惑。医院的意思是白内障手术可以做，但不能保证成功，而且不能保证白内障是唯一致病原因。涌军想法简单，医生说做就做，他打电话到来叶，来叶考虑再三，觉得容城毕竟是小地方，手术万一失败很可能连挽救和机会都没有，于是劝阻了手术，让涌军三人返回家中商量后再作打算。
省城晋阳的眼科中心医院是本省眼科方面的权威。也是来华看眼病的第二站，这次是由来叶和涌军带着来华。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这对乡下夫妇畏畏缩缩地乘大巴来到省城，同行的老乡帮他们叫了辆出租车，交代清楚地址后离开了、三口人在医院门口的马路边下车，正抬头辨认医院的巨型招牌，旁边一个路人拍了拍天梁的肩膀，回头看是个不认识的中年人，天梁紧张地问他干什么，见天梁开口，那人惊喜地叫了声哥，天梁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便说哪年哪里我们一起共过事，接着一拍巴掌，大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还像模像样地说了两句天梁那里的方言。天梁来叶还没弄清怎么回事，那人便问他们来省城的目的，天梁说给孩子治眼睛，那人一听说这事说幸亏遇到我了，现在的大医院都是坑人的，进去就是各种检查，花钱无数还是检查不出病因。他的朋友刚好是医科方面的专家，到他那里保管可以花最少的钱把病治好，夫妻俩一听千恩万谢，便跟着那人朝医院相反的方向。中年人领着三个人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狭窄的胡同，踌进一家三屋楼的店面，里面摆满了药架，也有不少身穿白大褂的人来来往往。医务人员简单询问了症状以后就剧剧开出了药方让去旁边抓药，来华开始产生怀疑，看眼病不是要上仪器检测而且极有可能要开刀手术，怎么可能靠几幅中成药就治好呢？天梁对此浑然不觉。中年人走过来催促他们赶紧去交费晚了专家就下班了。来叶心中的疑点更多，但不敢当面提出质疑，便谎称带的现金不够要取钱后再来，说完便扯着天梁逃离了那个诊所，跑了很长一段路还有余悸地回头张望。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医托这个词，只知道出门第一天就险些上了那个满脸堆笑的骗子的当。
回到医院一打听才知道，当天的号已经满了，只能明天早早来排队。失望的三人走出医院，望着车水马龙不知该到哪里去，本来想着这次出来要带来华到动物园之类的地方玩玩，天色渐晚，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三个人从早上到现在还是水米未沾牙，在医院周周的茶楼饭馆前转悠一圈，最后还是走进了一家小面馆。这就是来华的风格，艰苦朴素，有钱用在刀刃上是她永远的信条。每人一碗面下肚以后，他们开始考虑住宿的问题，来叶觉得就近找个小旅馆对付一宿明天一早就去挂号，在这样思路的指导下，三个人沿着医院附近的小巷转悠着，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家，位于一片拆迁区内，砖瓦遍地，满目狼藉。还没有被拆迁的地方竖着几栋歪七扭八的小楼，价钱也很便宜，每人十五一晚，住在这里有往往是一些来城里办事，准备随便对付一晚天亮赶路的人。住的都是高低床，老板娘特意为他们三口人单独找了一间房，肮脏的脸盆和水杯让人无心洗漱，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望了会儿外面的霓虹闪烁，三人相继疲乏地进入梦乡。
睡到半夜感觉地动山摇，墙倒屋塌。惊醒后发现雨水般密集的砖头正从破窗户外疯狂砸，被惊醒的人们惊恐呼喊，扔砖头的动作持续了十几分钟才停下来，人们才敢从楼里跑出来，扔砖头的一伙人已经跑了，整个小楼里撒满碎瓦碎玻璃，人们议论了一会儿才弄清楚事情的缘由。这一带已经被政府列入拆迁改造计划，目前还有一些钉子户不愿搬离，开发商纠结了一群地痞流氓经常性对住房进行围攻骚扰。现在事情发生了，人们也没心思怪房东为了赚钱让他们置身险地，好在没有人受伤，房东向众人道歉后把他们安排进其它房间，三个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还算顺利地挂到了专家号，进行各种检测，检测后询问到了那位专家那里。老专家看了看衣着寒酸的天梁夫妇，再看看眉清目秀的来华，惋惜地摇摇头。来叶急忙上前打听结果。老头说来华眼睛的根本问题是视网膜脱落，可能因为遗传导致他的眼部比较脆弱，如果只是网脱，可以通过手术缝合，复明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只可惜耽搁太久，视网膜已经无法修补，而且发生了白内障等病变。总之是没法治好了。来叶痛哭着求医生把自己的眼珠搞下来给来华。医生安慰她不要走极端，况且世界范围内都没有眼球移植的技术。自己的麻痹大意竟然给孩子造成了终身的残疾，来叶痛彻心扉，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本来想着一直抚养到他成家立业，半路把他送走已经让她心愧不已，没想到自己的疏忽造成了这样的后果。她反复质问自己如何是自己的孩子是否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几乎昏厥在走廊旁边。来华倒是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不仅没有哭而且一直安慰来叶。医生已经为来华的右眼判了死刑，再四处寻医也就也什么意义了。去动物园的计划也取消了，三口人当天便返回了老家。
来叶已经伤心到不能再听关于来华的话题了，家里人知道结果后怀着各自的心情各忙各的去了，也没有人再主动提这件事。来华走在路上，不懂事的邻居小孩冲着他喊独眼龙，他没有去追逐他，一个人默默地走着，是啊，他在最好的年龄遭受了命运的当头一棒，没有任何先兆地把这个现实强加给他，他没有喘息的机会，没有逃避的空间，没有人能分享命运给他的这个巨大的馈赠。他将要带着身体上残疾走完自己的人生路，将要迎接无数次突如其来的痛苦回望，忍受无数别人的惊异和嘲讽。而这一切不管他是否愿意是否做好准备。他没有流下一颗泪，十二岁时的那种寒意又一次爬上了他的后背，慢慢游走遍全身，不由分说地冻结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无力挣扎又无法呼救，他必须独自一人与命运赤膊博斗，在他人察觉不到世界里冲锋、撕咬、疗伤直至生命的尽头。眯眼望着深秋白惨惨的阳光，他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快速切入另一种模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