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和涌军的细心照顾下恢复了健康白皙。那时我和涌军承包了村里的豆腐坊，不放心把你留在家里，就用一根布腰带把你背在背上，忙碌在雾气腾腾的灶台边。你身体瘦弱，但遗传你新娘的基因，皮肤白净细腻，尤其是一双活泼的大眼睛，更是你娘的翻版，只可惜这双眼睛大而不亮。村里人对抱来的孩子有本能的偏见，又加上你眼神不好，经常有意无意地开你的玩笑，把你叫到跟前，用手指作一个捻棉线的动作，你伸手一扯方知上当，众人哄堂大笑。宝龙宝凤是村里出了名的乘孩子，唯独你顽皮捣蛋，更让村人厌恶。几次和小孩子们打架以后，有家长当面指着骂你是野种并毫不客气地在你屁股上留下道道青痕。天梁知道后扔下手里的活愤怒地地上门理论，这个憨实汉子的暴怒让人生畏，从此也没人敢明着为难你。
你能够下地玩耍时，宝龙宝凤已经走进了村里的书房，我和涌军忙碌于田里和豆腐坊，没有时间照看你，任由你和一群小孩在沙土地里摸爬打。有天突然听到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说你把六老爷家的孙女给强奸了！六老爷是过年时帮人写对联的老头，儿子儿媳在外地工作，由老两口带着一个半傻的孙女生活。村人的传言应该不假，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种意识，当然所谓的强奸不过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间的胡闹，但还是极大地剌激了他们的的恶趣味，人们纷纷戏谑说天梁两口子不像话，那事也不避着点孩子，也有说什么样的爹生什么样的儿，跟他老子一幅德性。本来是件小事，却被村人添油加醋，弄得我和天梁很长时间抬不起头。事后六爷并没有上门找麻烦，而是默然把这件事按了下去，让村人看好戏的愿望落了空。而我们也完全没有责罚你的理由，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只是你长大以后，还有很多不识趣的人不时拿这件事来开你的玩笑。
我和涌军慢慢发现你在厮混玩闹之余，经常会摆弄宝龙宝凤的书本，他们写作业时你也也愿意凑到旁边，他们上学去后你边玩边残缺不便地念叨着他们背诵过的课文。我和涌军十分欣喜，刚好你也到了入学的年龄，请民办老师武军安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后便由他领你去了书房。村办小学设在大队的几孔破窑洞，平时是学校，寒假时就成了牲口们过冬的畜棚。十几个不同年级的孩子挤在一间昏暗的空洞中，由半瓶醋的武老师教授知识。老师一旦家里有事，便大手一挥给所有人放假，蹬着自行车回家收庄稼去了，学生们欢天喜地地回家帮忙干活。这种放任的教学方法结果可想而知，到公社联校举办竞赛时，武老师实在挑不出像样的学生，最后只能让包括你在内的三名学生参加。
考试结果让人吃惊，你算术得了几分，语文干脆是零蛋。细问之下才知道，你对考试完全没有概念，也没有用过油印的试卷，既不清楚应用题的算法，也不明白拼音下面的括号是用来默写汉字的。武老师对这个结果很沮丧，但也不能怪你，村里的小学确实太落后，从来没有举办过期中期末考试，你不明白考试意思也不奇怪。这件惠在很长时间内又为你赢得了一个零蛋尖子生的称号，不过你在读书方面确实表现出了村里孩子少有的悟性。
上学后没多久，你就跑到我面前追问为什么你的姓和哥哥姐姐不样，为什么要叫姑姑姑父而不是爸爸妈妈。这个问题我也没有隐瞒，告诉你爸妈的事情，让你明白你是我抱养的侄儿。你听了以后略显失望，抬起头认真地说你不想叫姑姑姑父，也想像哥哥姐驵一样叫爸妈。你的要求让我们有些惊讶同时也很高兴，你几个月大时被抱进家门，我和天梁最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也就由着你乱叫了。
父亲最终没有熬过他七十四岁的生日。涌军媳妇生完孩子以后，父亲就卸去了监视儿媳妇的担子，在家又受到福军媳妇的嫌弃和挤兑，索性离开村子来到县城。那时候县城也处于未开发的状态，少数有生意头脑的人就在南河滩私自建起毛坯房，在南门城楼旁摆摊卖小吃。父亲在二姐夫的帮助下，也建了一间小土房住。因为年老体弱，只能靠捡废品过日子。这天几个孙子外甥来看老头，老头非常开心，到外面买了点熟肉，炒了盘鸡蛋，还摆上了一瓶二锅头。爷孙几个喝得很开心，中途父亲起身上厕所，好久不见回来，兄弟几个慌忙去找，发现父亲已经跌昏迷在厕所旁边。父亲患上了不治之症，坚强的老人愣是撑着不让我们察觉，直到摔倒爬不起来的这天。众人雇车把父亲送到了大哥福军家里，姐妹几个轮流伺候了几个月后，父亲终于走完了他最后的日子。期间福军两口子也没少表现出嫌弃和不满，我们还是咬牙忍气挺了过来。
父亲的丧礼办得略显寒酸，姐妹几个虽然各自成家，但过的都不宽裕，更主要的是在一些花销上和福军两口子达不成一致。父亲生前为人热心，倒是有不少故交好友前来吊唁。几年没有音讯的涌军也被叫了回来，当然还带着洋烟鬼和他的三个孩子。洋烟鬼仍旧毫不掩饰地倚在火炉旁用铁丝烫洋烟抽，涌军在一旁用铁模敲打纸钱，你在众人的怂恿下怯生生地走近，低声喊了一句爹，涌军抬起头笑呵呵地应了一声，从口袋摸出几块钱，你接过后欢天喜地跑去买干吃面了。就是这个态度慈爱的父亲，面对亲人的询问选择了逃避，丧礼结束后就带着他的一家再次离开。
父亲丧礼结束后没多久，一场可怕的锦猪瘟袭击了周围几个区县，我和天梁借钱养的几头母猪在半个月内悉数死去，我们一下子欠下了几千元的外债。埋掉死猪没多久又因为土地的问题与村人起了冲突，发生了几十人的持械斗殴，福军在内几个人受了重伤，经了公家以后双方各自赔偿了对方的医药费。折腾下来我们又欠下了别人很多钱。
祸不单行的是，我和天梁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新窑因为一场九天的连阴雨而摇摇欲坠，一家人只好搬进放粮食的砖房中暂助。村里人都说天梁这次完了，再也翻不了身了，孩子们也迟早要失学了。这话让我非常恼火，村里就是这种盼别人倒霉，盼自己发财的心态，我偏偏不会让他们如愿。实际上我也考虑了不少，近几年有很多人已经去县城谋生，也有人靠在那里做小买卖致富，没有致富的至少也可以让孩子有个好的学习环境。乡里的中学教学质量很差，伙食也不好，我早有心让孩子们到县城读书。我们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家传的磨豆腐手艺，听说乡下的豆腐在县城很抢手。把想法和天梁说了，天梁有点拿不定主意，村里有人说天梁千万不能走这步路，别将来钱没赚下老婆也跟人跑了。我决心已定，天梁的犹豫不决让我十分恼火，放狠话说如果他不去我就一个人带孩子去，天梁向来靠多拿主义，到了这份上也只能依我。
清点了一下东西，能带走的只有几袋黄豆和杂粮、几只猪羊和磨豆腐的工具，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存款或现金。这样的家底要想在县城里养活五口人，我和天梁都不敢再往下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辆雇来的车上是所有的家当和几口失魂落魄的人，看着渐渐远离的村子，面对着未知的艰难生活，心是冷的，泪是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