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走进文科B班，B班班主任特意给他安排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毕竟他是这群人中分数最高的。班主任老秃其实是他的远方表哥，只是不经常走动，老秃不知道有这层关系，来华知道却不愿意说出来。这是一个108人的超大班级，文科C班因人数太少最终裁撤，没能进入A班的复读生统统被塞进这里。这里是失败者的聚集地，进入这里说明他们家境不好而且自己不争气，他们复读一年一般还是考不上本科，偶有一半个意外考上的那绝对是逆天之举。正因为这样，这里充斥着看抱怨、绝望、自暴自弃的情绪，人们吵闹说笑、打情骂俏、哈欠连篇，让这里成为一个闹哄哄的集市。来华低着头坐在前排，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巨大的挫败感和沉重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由于情绪低落精神焕散，最初的几次拉练他甚至进不了班级前十。渐渐适应复读的事实后，成绩稍有提高，稳定在了全班前三。老秃为了激励这些丧失自信的学生，特意将前十名的照片挂在教室外墙上，这十个所谓的苗子居然没有一个进入年级前二十，显然特别滑稽。老师们开始注意到来华，他们成绩结构很奇怪，其他成绩绝对可以和A班学生匹敌，唯独数学总是停留在个位数。本来文科底子很不错的学生，却是个没有希望的偏科生。好比一个瘸子，健全的腿再怎么强壮，总跑不过一个正常人。老师们也叹息不已，当然也有几个以前教过他的老师，因为以前的失望不免有些冷嘲热讽。静下心来仔细琢磨，来华认识到要想在这一年有所突破，就不得不认真面对数学，之前数学知识一片空白，三年的数学课他都用来睡觉或看小说，考试的时候往往效仿白卷英雄的豪迈。现在才发现那些公式符号并不容易搞定，老师的讲解让他如坠云雾，课堂讲解不可能从基础讲起，来华明显感觉跟不上。偶然听说有的家长会花钱请老师开小灶，他产生了另外的打算，要想一年之后超出痛苦的谷底，就必须倾尽全力，用最好的状况和资源来搏一次，亲戚们凑来的几千元让他心里有了底。他找到之前理科班的老童，问老童有没有时间帮自己补习数学，老童对来华这几年的糟糕表现很是失望，不过听说他文科成绩不错，又一幅积极上进的态度，最终给他推荐了一名年轻数学老师。来华每天傍晚准时到这位柳姓女老师那里聆听教诲，不过效果不是很好，他几乎没有一点数学思维，老师教的也十分吃力。
他无暇理会班里其他人的飞短流长，他用一摞摞资料为自己隔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每天埋首在纸张中，为了隔绝那些可恶的噪声，不得不用纸球堵住耳孔。中午放学他必须跑步回到学生之家，用最快的速度扒完饭，赶在中午楼门关闭之前返回教室，别人在家吃饭休息时他已经在稿纸上演算深奥的数学题，下午上课前，利用同学们闹哄哄走进教室的空当，他闭上眼睛短暂地休息几分钟。下午又是高强度的学习，傍晚去柳女士那里请教数学。学校的晚自习一直持续到九点才结束，抱着疲惫的身子到学生之家吃完晚饭，回到自己的小屋已经将近十点，把白天学的内容温习一遍就必须熄灯入睡，他需要一个完整的睡眠来为明天的冲刺作好准备。努力带来了成绩上的飞越，他已经稳居班级第一，文科成绩有了不小提升，只是数学贡献的分值还是太低。每到周未学校要组织成绩靠前的学生进行冲刺拉练，大多数同学在家休息时，他不得在考场上拼命答卷。仅有的周日他一般会在余伟家度过。成绩本来不错的余伟考场发挥失常，不得不走进复读班，他们会利用周末一起讨论一些学习上的事，来华也在数学上获得了不少启发。
转眼已是年关将近，学校也不得不放假让学生过年。因为家里实在没有个过年的样子，来华又一次劝服涌军两人一起去了鹿城，丰富饮的食滋养了他羸弱的身体，也让他获得了短暂的休息，来叶涌军也从来华口中听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自信。返回老家后涌军便再一次不见了人影，来华因为有几千元在手，也没有了经济上的顾虑，涌军不再他也不再理会。当初向亲戚借钱是瞒着涌军的，原因是害怕涌军知道后更加放心地撒手不管，涌军知道后显然很不高兴，来华也不理会，这人男人承担不起当父亲的责任，有什么理由反过来指责自己。来华感觉仅有的一点父子感情已经荡然无存，消失在无数个孤立无援的夜晚，消失在每一个痛苦纠结的瞬间。对于这一切来华只能苦笑，命运给予他的都是荒诞的馈赠，别人的父母无论生活贫富，无一不是努力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子女，唯独自己的父亲不仅起不到最基本的功能，还老是给自己带来麻烦和困扰，更可气的是他会像小孩子一样会堵气、会妒忌，为来华的冰冷无情生气，妒忌来华对来叶天梁的感情和依赖。亲戚们总是叹息一声后走开，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困境，来华已经心如死灰，他盼望自己可以考上大学，尽快脱离这个可恨的父亲，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绝望的小县城。
柳老师的小灶可始发生作用，云里雾里几个月的来华有了一定的基础，可以解答一些简单的题目，但要费很大的力气。这种情况下他的总分也上了一个台阶，已经稳定在年级前十几名，老师和同学们都相信他是最有希望达线的学生，自然也对他刮目相看。他的自信心也逐渐竖立起来，决心继续努力实现质变。春节后的时间变得十分短暂，转眼就到了六月份，努力奋战一年的学生们必须要交出一年的答卷了。来华的成绩在年后并没有大的提升，受数学牵制他的总分稳定在了往年达线分数附近。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水平，运气好的话可以考上二本，运气差点就可以抱几分之憾。来不及细想，只能抛开顾虑放手一搏。
考试结束后来华和余伟等几个人过了几天放浪形骸的日子，一年的成败已成定局，疲惫的身体和紧崩的神经需要彻底的放松。之后去学校领取答案，和余伟趴在炕头估算了半天，两人的分数都是接近往年的二本线，是一个很让人纠结不下的分数。距离成绩公布还有很长时间，来华就去宝凤家住了些日子。
成绩出来了！余伟超线两分考上了本省的农大，来华则以两分之差没有达线。在别人的叹惋声中之余来华并没有泄气，他早就了解到本地的秀容师院每年都会降分录取，秀容师院的前身是师专，近些年刚开始增设本科专业，因为生源无法保证，每年都不得不降分录取。来华密切关注补录的消息，通知一出就在余伟的帮助下补报了志愿。等待的过程非常纠结，他不得不考虑补报失败后的打算，他绝对不甘心就此放弃去随便读个大专，但如果继续复读将是又一年的暗无天日，他的身心已经不能够承受又一次的重头再来，他不敢再想再想下去了。班主任老秃也密切关注他的动态，虽然他没有能为老秃赢来三千元的资金。来华在二姑的陪同下拜访了老秃，聊起来才知道有这层亲戚关系。老秃也十分高兴，联系了自己在秀容师院的熟人，确定来华的符合补录条件而且已经在录取名单中，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来华也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搬出蜷缩了几年的小黑屋，准备在二姑家暂住些日子后直接前往秀容。接下来的日子来华也就是和找同学们玩耍。在胖子家喝酒聊天直至凌晨的来华接到了余伟妈妈的电话，原来秀容师院半夜把电话打到了宝凤那里，说考生已经录取，必须在三天内到校报道交费。宝凤一边打电话通知来叶另一方面打电话到县城里通知来华。二姑家找不到来华只好拨通了余伟母亲的电话，这样几经周折才联系到了来华。同时来叶也拖着病体从鹿城往老家赶，她担心来华上学的事因为钱而落空，但她现在正是非常困难的时期，为宝龙在鹿城买房子她借遍了亲友的钱，现在困难到连几千元都拿不出来。好在二姐和宝凤表示实在有困难众人凑钱也不能让来华失学，心里才有了一些底。这里涌军手里刚好有两万多元，政府征地的补偿款刚刚发放，这当然是来华上学的及时雨。来叶深知涌军的性格，恐怕钱没到手老债主就等在了门口，几天时间保准会所剩无几，所以她着急着回来，希望可以替来华守住这笔钱。
涌军对于来叶的出现很不高兴，也始终没有一个好脸色。在他看来来叶的出现是为了和自己抢功，当初把孩子扔给了自己，现在看到孩子出息了就跑出来掺和。实际上也并没有来叶想象中的事情发生，涌军最终将这存折交给了来华。回到县城后来叶仍然在来华面前絮叨以前的长长短短，议论涌军的种种不是，来华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以前的种种已经让他心力疲惫，他不想老提这些话题。这些举动在来叶看来却是来华不再需要自己的忘本表现，她感觉很受伤。
来华父子到秀容交了费报了名，上学的事就只剩下九月份背着行李上学了。来华能明显感到涌军心理的不痛快，他的不痛快源于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他感觉到这么多年来华与他之间尴尬脆弱的感情，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却要用别人的姓氏，他的纠结与闹心分明写在脸上。来华的情绪则很纯粹，充满着对这个男人的痛恨，小时候父亲的离开他早已淡忘，但这几年的生活却让他受到了不可弥合的伤害，如果不是为了这几个钱他压根不想多看他一眼。父子俩在沉默无言中走完了这一路。
报名结束后，来华在相对平静中过了开学前的最后几天。以前租住的房子他也没有理会，高考结束后没多久房东来催过房租，来华扔给他一百块钱说剩下的涌军回来再说，他已经打定主意离开这间房子，把自己重要的东西搬到了二姑家，房门也大开着，平时来华的小屋也不上锁，现在仅剩的破衣烂被更不值得可惜。涌军愿意来退房就退，不愿意就让房东把那些破烂扔出去，拖欠的房租也不交了，反正房东太太在这几年也没少给过他难为。来华也不愿意再回村里看涌军，他辞别二姑等人，踏上了大巴车，途经宝凤家小住几天后乘火车直奔秀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