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我恍惚地做着梦。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另一半却依然沉沉睡着,睡得那样熟,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梦里如水银般的月光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来,枝叶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姐姐身上,越发显得弱质纤纤,身姿楚楚。姐姐的衣角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仍丝毫不觉风中丝丝寒意。她含了一缕快意的笑快步在我面前闪过,不断重复着那一句:他真正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我紧紧地攥着姐姐的衣角急的哭了起来,可姐姐并不理会我歇斯底里的哭喊,轻轻甩开我的手走了。我跟在姐姐身后,高声唤着姐姐,可无论我怎么跑,都无法追上她……
翌日清早起床只觉头痛欲裂。颦儿伺候我梳洗时,外面院中突然喧闹起来。我心下厌得很,便打发颦儿出去看究竟出了何事。颦儿去了不一会便心急火燎地闯了进来,闹出好大动静。我本就为姐姐的事烦心不已,当即便恼了。
“兰婆婆就是这般教你做事的吗,越来越没样子了!”
颦儿何曾听过我对她说如此重的话,急忙跪下来红着眼圈道:“二小姐,大小姐那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我心里悚然一惊:姐姐莫不是……顾不得妆容仪表,我光着脚便冲了出去。院子里乌压压跪着十几人,父亲正对着一个侍女大发雷霆,我认出那是姐姐的贴身侍婢璟儿。众人见如此,知道父亲是动了怒,早已是大气也不敢出。院中寂静无声,空气胶凝得似是化不开的乳胶。
“……若是有半句虚言我定饶不了你!晞柔房间的门窗都被我用灵气封了起来,没有人从外面打开,单凭她自己不可能出来!”
璟儿被吓得体如筛糠,回话时声音也随之抖起来:“奴……奴婢不敢欺瞒老爷!今日早起奴婢想看看大小姐身子如何了,便从外面叫大小姐,可房中无人应声。奴婢实在担心大小姐,忍不住开了门……”
“爹,晞柔定是趁机跑了出去。以她的灵术,璟儿无论如何是抓不住她的。晞柔如今身上尚有香气,我们若是现在去追……”哥哥急切道。
“不必了!她既是要走那便让她去,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多大出息就这样离开花家!”爹的声音陡地透出森冷,一时间院子里的人都静默不语。
“此刻不是说气话的时候,晞柔只身一人在外面……”母亲望着姐姐空空的房间忍不住开了口,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刚落到父亲脸上便不再说下去。
我在一旁静静看着,脑中只剩昨晚的梦。
当晚我开始高热,不停地呓语。没有人知道我前一晚见过姐姐,还与她说过话,只以为我是受了风寒。
我忽梦忽醒,人总是蒙昧的。
依稀恍惚中,是娘和兰婆婆握着我的手哀哀地哭泣;是爹和哥哥焦急守候的身影。
然而是谁的眼睛呢?那双眼睛一直这样瞧着我,心疼而悲悯,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像是永世也不能再见我一般。目光温和得似能洇出水来,微蓝的星芒璀璨流转,更有刀锋样的决绝——姐姐,是你么?
姐姐,姐姐……我用力叫着,听到我的声音你就不会走了吧?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有两滴滚热的液体,灼烧着落在了我的额头。远远的听到母亲的叹息:若儿,快好起来吧……
母亲的声音那样遥远,我累得再听不见。
待得完全清醒过来,已是四五日后了。人消瘦了不少,琉璃翠镯套在腕上,空荡荡地直晃悠悠。颦儿一口一口喂着我喝粥,道:“二小姐病成这样,可把老爷和夫人急坏了。二小姐烧得那样厉害,药也喂不进去,怎么叫都不醒。”
因为姐姐的离去我开始变得沉默,也不再去南山识集药草,很多时候,我只是静静坐着发呆。虽说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待我极好,可我还是十分想念姐姐。府中亦是无人敢再提及姐姐。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我从一个明朗娇憨无忧无虑的少女成长为一个沉默伤怀的女子。
这一日晚上和兰婆婆随意闲话几句便去睡了,不想外面突然起了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怎能不烦乱呢?索性起身独自往院子走去。
此刻风略小了些,抬眼望去月朗星疏。堂前父亲的两株掌叶半夏开得极盛,枝条悠然出尘,浅绿英英簇簇。我记得药集经上说它味辛,性平,有毒,不由得又想起了姐姐。月色冷淡如白霜,映出远处南山隐约朦胧的轮廓。
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漱漱,像是极亲密的低语喁喁。我晓得是他来了,熟悉的清苦香味隐约浮在花香中,任凭什么香气也遮不住它。
他取了一袭披风披在我身上,叹惜道:“上次的风寒仍历历在目,还要再来一次吓人么?”
我只是悄然站着不动,任风卷着轻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若有似无的轻。偶尔有夜莺滴沥一声,才啼破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若儿,你可是在怪我?”哥哥轻声道,“我知道那晚你来我房中找过我。但是若儿,或许如此才是晞柔最好的归宿。”
我看见哥哥脸上含愧,缓过神色语气柔婉道:“哥哥,我只是担心姐姐不好。她本就受人轻贱,现下又是一人孤身在外……”
“若儿,晞柔与你不同,她不需要父亲和我的庇护。她并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这里的人。”借着月色我看到哥哥清俊的面容上笼着一层薄薄的苦笑,带着隐然可见的忧伤,像秋冷寒露里骤然飞落的薄霜。
“哥哥,爹一定很爱姐姐的母亲吧?只是他从不向我们提起。”庭院里的风拂起我的衣带裙角,翻飞如蝶。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姐姐那晚的话,心里透着丝丝寒意,不过并不是因为风。
“或许吧,我不知道。晞柔的娘逝世时我也只有三四岁而已,只依稀记得那时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日都不见任何人。若儿,不管爹如何待晞柔,我只要你记住一样,他是爱你的,我们都是爱你的。”
我听了哥哥的话仿佛知道了他那晚不在房中去了哪里。他不再出声,我亦只是站着仿若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