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二姐已经是武后身边的一名女侍了。
令我惊讶的是，母亲并未表现出担忧或是欣喜。当掖庭宫的宫人们纷纷议论之时，母亲仍旧埋头做自己的事。她一遍一遍的浆洗这宫人的衣物，几个时辰都没有抬头。宫中好几个嬷嬷都来给母亲道喜，她们说，二姐静玉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很快母以子为贵，她就能离开这个冰冷的地方了。
母亲没有作声，脸上没有骄傲欣喜之色。她很平静的听人们议论着二姐静玉，似乎那是别人的事。
日暮黄昏，这个永巷掩藏在树荫中，母亲坐在游廊中静静的缝补着衣物。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了头，她望着宫门口，眼神有些许涣散。很快，二姐的身影出现在游廊边。她已经脱去了灰色的衣衫，从头到脚一色如新。两只翠玉耳环与头上的青玉步摇拍打出了清脆的当啷声。
“母亲！”二姐望见了母亲瘦弱苍老夫人身影。自从大姐去世后，她一下子老了许多。
“你还没吃饭吧！”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今天桂嬷嬷送来了红梁米，我给你去盛。”
母亲尽管掩饰的很好，但还是给二姐看出了端倪。静玉跑上前一把拉住母亲，“今日天后娘娘召见我了。”
母亲并未回头，“好，这是好事。你从小就聪慧，留在娘娘身边，也不枉费你这几年的勤勉用功。”说着，掰开二姐的手，“饭该凉了。今日为娘还特意给你切了腌萝卜，你不是最爱吃了吗？走吧。”
夕阳笼住了整个院子，归鸦不时在树梢鸣叫。二姐泪眼婆娑的望着母亲瘦弱的身影，心中感到被什么东西紧紧的攫住了。
母亲常说，高粱是能带给人力量的东西。只要难过的时候吃上一碗高粱米饭，什么事都能过去。二姐坐在几案边艰难的扒拉着红米，感觉咽喉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似的。母亲默默坐在她身边，侧着身子。此时，夜色已经降临，烛光将母亲的面庞隐在半明半暗间，抬头见，二姐突然感到了重未有过的心疼。
“如果娘觉得不妥，我明日。。。”二姐放下手中的竹箸，沉默了半晌，终于说。
母亲一摆手打断了她，“你不应该为了过去的事而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为娘以前总担心你这一生就消耗在这冷宫里，可如今老师傅和天后给了你这样的机会，这是上天对你的眷顾。”
“可是，大姐她。。。”泪水模糊了视线，二姐觉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母亲起身将注满水的瓷杯轻轻放在几案上，“人各有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娘不许！皇后娘娘做了她该做的选择，太子殿下做了他该做的选择。而你姐姐。。。也做了她的选择。这是身为皇族该做的，没有什么好怨恨的。”
“可是，姐姐难道就白死了吗？皇后娘娘且不说，可是曾经跟姐姐山盟海誓的弘呢？姐姐一死，他转头就娶了别人。如此忘恩负义，我怎能罢手？”母亲的通情达理并未让静玉宽心，反而激起了她潜藏在心里的无限愤恨。
“那你想如何呢？扳倒太子，另立新主吗？天后娘娘何等精明！如果让她看出了什么，你就完了。娘知道你心高气傲，一心想出人头地。可如果你只为了仇恨而活着，那你以前的努力有什么意义？皇后娘娘心思阴鸷，她为了太子的将来可以杀了你姐姐，难道她会对你和身边的人手下留情吗？老师傅如此器重你，难道你要白白送掉他的性命？还有你妹妹，她还小，连宫外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难道你也要断送她吗？”
母亲这番严厉的话语，句句如尖刺扎的静玉钻心的疼。她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她太爱大姐静轩了。父亲死后，静轩就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这个家的支柱。然而，这一切都因为太子的懦弱和武后的狠毒而永远消失了。静玉怎能不愤恨？
多少个夜晚，她都盯着冰冷的苍穹以泪洗面。她觉得天塌了，似乎在这世间再也找不到希望和光明。黑暗总是会让绝望的人生出无限的愤恨。无数此挣扎后，二姐幼小的心灵再也不再纯净，那里面渐渐被仇恨填满。她发誓，一定要报仇。
为此，她努力读书，刻意讨好老师傅，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如今，她成功的成为了武后身边的人，这让她如何放手？母亲最了解二姐的脾性，她知道静玉年纪虽小，骨子里却是个极端固执的人。很多事情只要认定了，就绝不会罢手。但她同时也明白，静玉在走一条不归路。
母亲答应过父亲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三个孩子，如今她已经失去了大姐，她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孩子。母亲将二姐拉到了父亲的灵位前，让她发誓，绝不伤害太子和武后。二姐怨愤的盯着母亲，撇过头，誓死不答应。
“好吧！既然你如此狠心，那我今日就死在你面前。既然死后注定无颜见你父亲，那还不如在你毁了慕容家之前就死了干净。”母亲从针线篮中一把夺过剪刀，往自己心窝戳去。
母亲的自残行为让固执的静玉整个呆住了，她大喊着夺下了母亲手里的剪刀，并指天发誓，自己绝不会再有想要报仇的心思了。
母亲俯身抱住了二姐，二姐扑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哭的像个小孩子。静玉承受了太多超越她年龄之外的事了，可如今她又即将卷入尔虞我诈的宫廷斗争之中。母亲怎能不心疼？
长安的夜是寂静、温凉的，远处的宫铃在细风中轻轻摇动，惊扰了草丛中的点点流萤。流萤如一串串碎玉，伴着星光绕过了含元殿的重檐，往长安城飞去。
静玉俯身靠在母亲的膝头，母亲轻轻抚摸着她鬓间的碎发，哼唱着我们儿时听过的歌谣。一切都那么的美好，美得像是一幅画。
窗外灯火渐熄，流萤不时绕过窗前。母亲抬头望了望朦胧的月影，深深叹了口气。终有一天静玉会明白她今日的苦心，因为这是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唯一方式。
时间久远细碎，光影绕着宫墙，这一夜整个长安到处是爱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