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颗是长庚星?”晓行云问,“长庚有这么大吗?”
罗骁也说:“月亮也小了点儿吧?”
“我们身处幻境,有这样的错觉也不奇怪,先往前走吧。”熹月倒是平静。
其实,另一队人马,也看到了如此奇异星象。
“耿将军,他们不会出事吧?”钟长野面露忧色。
耿介已经多次往东方望去了,可惜,入眼的只有散不开的浓雾,但他仍笃定地说:“不会有事的,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只为了一件事,那是不可能出差错的。”
一方倒是对着句话很赞同,寡言的他也破例说道:“老天都不会允许。”
这几天,耿介、顽老、钟长野和一方兵分四路,与蜀州军将领一同,率领着士兵,在无终遗民的帮助下,沿着地脉和山势,大规模地开源和节流,设置河渠,引导流向,日夜无休。士兵尚且有两班倒,耿介四人只能是疲惫到极致的时候,才小眠片刻。
下午的时候,他们终于碰面了。
蜀州军中一位以爆破为长的千夫长被耿介留下,带着七八个人,执行了特殊的任务,第五天黄昏时才回来汇合点,来不及放下行囊,先向耿介报告道:“炸药都已经安置好了,只是在半山腰上,耿将军……”
耿介道:“你设计的炸点没问题吧?”
“按照耿将军吩咐,不敢出差错,属下再三矫正。”他点头,“可是,您没留人在上面,到时候谁去点火啊?”
耿介拍拍千夫长的肩膀:“我自有办法,大部队都已经撤退了,我知道你们连日辛苦,但是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是!”千夫长立正,然后对其余几个士兵挥手,“走。”
“现在,渠已建成,只待水来。”顽老点起烟来,慢悠悠地吐出一道烟圈。
钟长野皱眉:“就这么等着?”
耿介没有回答,炯炯目光咬着东方,千钧,只待一发。
玄渊等人走了好一阵子,眼前出现了一棵硕大的树。
盘枝错节,枝繁叶茂。
“这么大啊?都成树神了吧?”罗骁仰着头,差点把背上的琅歌掉下去。
晓行云慢悠悠地四处溜达,也惊讶不已。
熹月忽然看到,玄渊远远地站着,微扬着头,凝视着这棵神木。
就好像,他认识这棵树似的。
树冠瑟瑟,仿佛在回答。
“喂,你们快来看!”晓行云已经绕到树后面去了。
闻言,几个人连忙跑过去,只看到,神木的西侧竟然有个洞。
洞口冒着氤氲白气,试图探头往里看,却被白烟灼熏了回来。
“不要动,里面是地火。”玄渊道。
晓行云揉揉泛红的额头,知趣地退后了一步。
熹月问:“这是什么啊?”
“形象地说,就好比是沙漏,我们看到的,就是沙漏的上半段。”玄渊道,“这就是地火会喷出的原因。”
“因为已经有地方露出来了。”熹月问,“如果没有漏洞,地火就不会喷发了?”
“地火贪婪,总渴望去往更多的地方,但是如果它看不到天,就不会有上天的想法了。”玄渊道。
罗骁打了个哆嗦:“你怎么说得这么瘆人,就好像地火是活的似的。”
“那地火会去哪里?”晓行云道。
“回去它原本存在的地方。”玄渊说,“亘石会成为引路人。”
琅歌猜测:“难道我们要堵住这个口子?地火能融化铁块和石头,我们用什么……”说着说着,琅歌自己也知道了,“亘石?”
“嘿嘿,想不到我罗骁一辈子也能干这么大的事?”罗骁笑,“上古有女娲补天,今天我们补地?哈哈哈!”
晓行云反而不觉得可笑,冷声道:“行了,你还是积点儿口德吧。”
“那要怎么做?”熹月问,“直接丢进去?”
玄渊回答:“在姑苏时,我与竹河商议过此事,七方亘石投放有顺序,不可错乱。”
“放对了,会怎样?”熹月只觉不会这么简单。
玄渊摇头:“我不知道。”
“什么?”罗骁瞪眼,“不不不,不成,太冒险了。不是我不信你,要是万一,万一错了,地火喷出来,那连灰都剩不下啊!”
“把亘石都拿出来。”玄渊边说,便用枝条在地上画起来。
“女斗琰,女、斗,北方七宿者;玲珑井冀,井、冀,位于南;角心翠玕,角、心者,东;紫参毕,参与毕,极西;最后是,泗滨于中。”最后,玄渊从怀里摸出那颗粗糙的小石头,继续道,“山南水北为阳,反之为阴。”
说罢,玄渊摆上上石,扬手抽出华侯阙,略一运气,刀锋向下,插在下石的位置。
女斗琰有拳头大,浑圆的轮廓,坚硬的棱角,犹如燃烧着烈焰的盾牌,意味着守护。
角心翠玕颜色清脆,刀锋利刃,意味着进攻和主动。
紫参毕瑰丽紫色,犹如凝华的智慧。
玲珑井翼夜色之下最为璀璨,是在最黑暗的时候,仍旧能保持住的理智和坚定。
泗滨砭石状貌普通,确实药用奇才,代表着低调和平凡。
金阳上石微小,阴寒下石硕大,二者相生相克,最后衍变成相和与相合。
骤然,风云突变。
狂风四起,天色骤然陷入昏黑,云层之后,突然迸射出紫色的球状闪电,紧接着,在万钧雷声中,无数条白色电龙,狰狞天际,并大有逼近之势。
而神木树洞里,地火忽然陷入不安,不时有火花迸发,渐渐,有岩浆流淌出来,小心翼翼地朝着亘石凑近和试探。
耿介猛然抬头,对着天空吹响口哨。
一双金色的巨大翅膀,逆着闪电雷暴而行,艰难却笃定地朝着三座雪山飞去,紧接着连续数次俯冲,投下了燃烧弹。
瞬间地动山摇,三座雪山的雪块松动,滚滚而下。
此时,只有玄渊知道,华侯阙还不是下石的全部。
地火逼人,几个人不由后退,只有玄渊一动不动,忽然,玄渊发现,地火在朝着四面八方渗透,他转而对熹月坚定地说:“熹月,按照地图的方向,赶快撤离!”
“你呢?”
“我在命令你撤离!”玄渊吼道。玄渊从来都是冷若寒霜,但从没有人见过他大喊大叫。
熹月愣了一下。
罗骁道:“你这是说什么话?一路都是一起来的,紧要关头让我们逃命?”
玄渊瞬间缓和了情绪,道:“有些路是需要陪伴的,有些路是必须自己独行的。”
晓行云忽然觉得,这句话是对晚晴那句“一个人熬过所有的苦,是不是就学不会与谁在一起了”答案的回应。
“南天翊,你是什么意思?”熹月忽然换了一个称呼。
他们彼此暗示过,但是从未真正面对面挑明对方的名字,更没有直接呼出。
听到这个名字,玄渊眉头舒朗开,他说:“平靖,你记得我在九镇发生了什么,失去意识后,一旦误伤任何人,都将是无法弥补,天翊承担不起。”
“……”
“这是平阳先生的地图,你能看懂,只有你能领会,我会回来的,天翊承诺。”玄渊淡淡地笑着。
只一瞬间,玄渊便转过身去,面对着汹涌起的地火。
也就在这一瞬间,熹月仿佛看到,玄渊眼睛里,有一丝光亮。
是的,他承诺会回来,或许会受伤,但是,他说了他会回来。
玄渊的承诺,她可以信。
熹月终于明白,是自己多虑了。
“走!”那几道路线,熹月的确一眼便记住了,她带着路,拨开一处树丛,看到了一道陡坡,可以攀爬的陡坡。
琅歌仍旧在回头,地脉的声音很响,他第一次听到如此低沉却有力的声音。
玄渊留在原地,看着地火吞噬了七枚亘石,变得更加躁动。
华侯阙虽已经被地火包围,但仍旧能看出形状,玄渊仔细地看了看左手,然后,覆在了华侯阙上。
骤然,地火瑟缩了起来。
就像贪吃香油而被捕鼠夹抓住的老鼠。
继而,地火朝着玄渊袭来。
玄渊转身朝着西方跑去。
身后,地火如龙。
人类的双腿,怎会敌得过火舌,玄渊知道水快来了,但是,他若能往前多引一步,就会减少一丝隐患。
见到此状,熹月一声惊呼,神臂弩换上最宽的刀片,便是一发,飞刀砍断了一棵大树,稳稳当当地在玄渊身后,火舌被砸得一颤,顿时拉开了些许距离。
地火只是微微颤抖,眨眼间吞并了大树,继续追逐。
“那,那真的是火吗?只是火吗?”珝歌站在火海前,仍旧浑身发冷,“它,它不是活的吗?”
熹月又是一发飞刀,继而说:“它是不是活的,还重要吗?”
在这种时候,或许,一切多余的思考都没了意义。
晓行云见状,也以飞刀相助,试图包围玄渊的火舌,统统被拦下了。
玄渊在奔跑,但他觉得,不是孤身一人在奔跑。
或许直到这个时候,玄渊才明白了昔日晚晴的话,只不过,是恢复了南天翊这个名字之后,他才明白的。
突然,琅歌指着西方道:“水,水来了。”
大量的雪水,夹着巨大的冰块,如同另一条巨龙,借着惯势,俯冲而来。
玄渊刹住步子,他的手通红,他知道是时候了,他该把下石最后的一点精髓,还给地火了。
刹那间,冰冷的天上之水与地火碰击在一起,冰水瞬间沸腾了,地火瞬间冷却了。
激起的庞大水雾,遮天蔽日。
至此,华帝担心的传说,就此止住。
白色的水汽和云雾淹没了一切,熹月等人距离太近,被激起的云波掀到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熹月勉强苏醒过来。
天还是天,雷暴和电龙退去了。
月亮与长庚星仍旧是最明亮的,就像是苍天的眼睛,就像那位睿智的神明,满眼悲戚地观望着他渺小的臣民,如何在挣扎。
熹月只觉得耳畔嗡嗡直响,她按着太阳穴,起身。
树木挂着水珠,地上满是被冲击波击落的枝丫和树叶,有些狼狈,但是,尽管是在夜色之下,熹月仍旧能感觉到,树上阴霾的那一层翳,已经不见了。
这片山林,安静了下来,不是凄人寒骨的死寂,而是安魂曲徜徉中的祥和宁静。
熹月愣愣地站在那里,有些踉跄,眼前的一切都异常陌生。
就像少了点儿什么。
晓行云也坐起来,耷拉着一只胳膊,他被冲走的时候撞到了一块石头上,手臂大约是折了。晓行云咬着牙,捡了根树枝自己处理一下,忍着疼喘息着。
罗骁护着两个孩子,见到琅歌和珝歌都安然无恙,罗骁才喘了口气,也顾不得脑门上的口子,一手一个,把两人拽起来。
“啊,没了。”琅歌忽然说。
“什么没了?”罗骁抹一把脸上的血迹。
琅歌道:“地脉的声音,地脉好像走了。”
“去哪儿了?”晓行云追问。
“往西,而且,我感觉是已经没事了。”琅歌道,“地底下很平静了。”
晓行云撑着膝盖站起来,珝歌懂事地去扶他。晓行云说:“你的意思是,玄渊成功了?”
“嗯。”
突然,熹月大声喊道:“玄渊——”
熹月站在悬崖边上,单薄的背影在风中颤抖着。
“太危险了,回来。”罗骁道。
话是这么说的,他却也飞奔而去,也不由得浑身一震。
悬崖底下哪里还有人,只见一条大河,滔滔流水,汹涌如龙。
“玄渊!”“玄大哥!”
在巨大的水声面前,这些呼唤的声音那么弱小。
忽然,珝歌听到了对岸的声音,也是在喊玄渊的名字。
是耿介。
“修能!你见到玄渊了吗?”熹月探着身子,喊道。
耿介没有听到熹月的话,但是看着她的神情,他已经知道,自己没法回答她。
顽老道:“行了,叫上她,回去吧。”
一方蹙眉:“不找了?”
“怎么找?”钟长野拍拍一方的肩膀,“这样子,插翅也难飞啊。”
大河两岸,都是沉寂。
耿介他们的开凿,工程巨大,虽大多数是借助山势,可是这里已然是形成一条崭新的大河了,现在想要截水断流,试问那三座雪山,也不肯答应了。
如此水流,一个人,太渺小了,找不到的。
就算找到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以河为墓,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呢?
河水会并入大江,一路东去,直入苍茫大海。
可是,明明知道这些现实,所有人的眼睛,仍旧在张望,玄渊这个名字,响彻山谷。
“玄渊——”
“玄渊——”
“玄渊——”
如果山里有神明,他们也该听到了吧。
突然,一片金色略过,继而,传来惊空遏云的啼鸣声,声音悠长而凄凉。
耿介和熹月同时明白了元鹰的意思:“跟着它!”
跟着元鹰,一路往东。
天色,渐渐舒朗,东方开始,天,亮了。
终于,地势稍稍缓和了许多,因为炙热的岩浆烧灼,因为冰雪水的急速冷却,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池,水底是琉璃青色的石底,就像一个又一个精美的瓷碗。
最后,在一处缓坡之上,元鹰徘徊着。一灿金色的硫化石缓坡,披着单薄的流水,水清亮极了,如果不是细微的突起拦截出了道道涓涓细流,一眼看上去,很难看出这里有流水。
云消天朗,原是山丘的地方,变成了一泓清水。
玄渊静倒躺在流水与裸岩上,头比脚低,微微倒垂的样子。他的发髻散开,黑色的长发披散开来,盔甲零落,衣服撕破了,浑身尽是瘀伤,额间的伤口,从发际到眉心,触目惊心,长长的一道伤,血流进头发。他脸色苍白,双目微睁,目光混不见底的黑色里,透出了盈盈的亮光,眼圈紫黑,嘴唇毫无血色。
玄渊整个人死气沉沉,黑色的痕迹从躯干蔓延到脸颊,像是锋利的魔爪,禁锢了玄渊一生的枷锁。
真真切切地见到了玄渊,所有人反而不敢上前了。
熹月踏进浅水里,流水很浅,还没不到脚面。
走了几步,熹月忽然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明亮。
玄渊的眼睛,是睁着的。
“他,他还活着,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声。”珝歌小心翼翼地说,生怕他的话会改变这事实似的。
“玄渊!”
再也忍不住了,两边的人同时朝着玄渊跑来。
熹月扑倒在水中,小心翼翼地托起玄渊。
“你还活着……”
玄渊的声音虚弱,但他仍然淡淡笑着:“我,我答应你了,会做到。”
“我知道。”熹月的泪珠砸落到玄渊的脸颊上。
玄渊笑着,这是第一次,见到他毫无顾虑,单纯是因为喜悦而笑。
就像个孩子。
顽老并未上前替他诊脉,而是幽幽地说:“你赢了。”
玄渊微微摇头,说:“我没有打败它,我只是平息了它的愤怒。”
“咬文嚼字,那还不是一个意思!”罗骁热泪盈眶。
“原以为,我自己能做到,现在我才明白,平阳先生为什么没有亲历而为。”玄渊道。
琅歌道:“是因为,需要阆风六士全部人的力量。”
“不错,但不是阆风六士,而是你们,用唐先生的话说,是新的乘风人。”玄渊赞许地点点头。
晓行云露出一抹苦笑:“华帝纵是不愿意,风来了,他也阻止不了了。风不会停止的。”
玄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一一划过每个人的脸庞。顽老,罗骁,琅歌,珝歌,晓行云,钟长野,一方,最后,玄渊看向耿介,耿介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玄渊已经没有力气点头了,他只是用黑亮的眼睛,便传递了所有的意思。
最后,玄渊看向熹月:“深渊漆乌混黑,微弱的一缕光芒,便足够安慰了。我该谢你。”
“玄渊?”熹月一怔,这话说得,怎么像是离别的话?
玄渊轻咳一声,叹道:“有酒么?”
都是狼狈极了,谁身上还带着酒水?众人手忙脚乱了一阵,才在顽老身上找到了酒囊,匆匆地斟了一斛,转而捧给玄渊时,熹月忽觉臂弯一沉,玄渊的眼睛已经合上。
“玄渊?”熹月失声轻喊。
在看到玄渊的瞬间,所有人都知道了结局。
他只是在等待最后的告别而已。
已成定局,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忽然,从脸颊开始,玄渊身上的黑迹渐渐消失了,很快,就恢复了他本来的容貌。
这个样子,如同熟睡一般,不同于平日惊醒于任何风吹草动,他睡得很熟,如孩童一般,眉宇舒展开来,微含了无牵挂的、心满意足的笑意。
忽然,风来,这个人,化尘而去。
死前,玄渊流下一颗清澈而沉重的泪滴。
他死了,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就像一阵风,吹来了动荡,又吹平了皱纹,然后,走了。
玄渊消失后,一只雪白的鹰飞过山间。
徘徊了三圈,长鸣之后,元鹰追随着白鹰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将一众乘风后人卷入风云的人物,就这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