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二月天,在风开始有了一丝转暖迹象的时候,乘风人来到了一座名为十三里河的镇子。镇子沿大江的一条支流而建,背靠群山,在几十年前还只是个破旧的村落,慢慢发展成了镇子的规模,眼下虽尚不是富庶城池,却也是离开渔阳郡后,一路走来,遇到的最好的镇子了,最起码的,有条看起来还不错的主街,以及各色的店铺。
“耿将军说的,就是这里吗?”罗骁问。
熹月点点头,说:“信上是这么说的,而且我问过船夫,蜀州就这么一个镇子,叫十三里河。”
“我们直接去蜀州城也可以啊,为什么要到这么偏僻的镇子汇合呢?”琅歌奇怪。
“嗯,我觉得修能有他的想法吧,总之,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先找地方投宿吧。”熹月道。
十三里河镇既不是交通枢纽,也不是贸易繁华之地,在主街东头放眼望去,商铺、餐馆不少,客栈却只有一家,普通的样子,牌匾上四个字:请鑫客栈。
罗骁见了这名字,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请鑫?看看人家做生意的觉悟,啧啧啧,这不是明摆着要钱吗?唉我说,别是黑店呐。”
“呦,几位爷,不巧了,您看,这几日我这小店包给人家了。”客栈老板倒还真是个实诚人,搓着手的样子,显得很过意不去。
晓行云问:“那这里还有别家客栈吗?”
“您几位出了我这门左拐,前面两个街口右转,出了巷子再往左,那儿还一家。”客栈老板热情地比划着,“我给您指得是小路,近点儿,省些脚程。”
人家好言好语地说了,晓行云只好拱手:“得,有劳了。”
眼看着天色渐暗,西边天上一片瑰丽的晚霞,云丝牵挂,浓郁而纷繁的色彩,两旁屋檐飞翘成暗影,天际林畔归鸦啼飞。街上行人渐渐稀少起来,镇子也安静了许多。
不过,这路是真长。
客栈老板说的是两个街口右转,其实这两个街口的距离,差点跨过了十三里河镇的东西两头,转弯过去的小巷也是弯弯曲曲,羊肠子似的,中间连个岔口的地方都没有,好容易走出来,才是一条宽些的路,不过两旁的都是低矮的民居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星辉闪烁。
这条街再往西走,确实有条正常的南北走向的路,而再往西,就没路了。
“错过了吗?刚刚没注意到啊?”于是乘风人开始掉头往回走。
“哪里有客栈啊?”琅歌四处张望着问。
“不会是这儿吧?”走在最前边的罗骁,一脸诧异地还指着刚才的巷子口,转过来的第一户柴院。
柴门上确实挂着木牌子,写着“客栈”二字,隐藏在月光和屋檐的阴影里。
熹月说:“没点灯,难怪没看见呢。”
晓行云一见客栈是这副样子,心里咣当一下。
琅歌走去敲门:“店家,店家?”
“别敲啦。”晓行云道,“连灯光都没有,怕是没人吧。”
话音刚落,对门人家的老太太隔着自家院子,善意地提醒道:“老三媳妇娘家出了点儿事,全家都不在!”
“谢啦。”琅歌回了句话。
“瞅瞅人家多实诚,都没名字,对吧?”顽老故意酸罗骁。
罗骁撇眼睛,没吱声。
玄渊道:“那我们再去刚刚那个客栈吧,问问那家客人,有没有空房间,或者问老板借间柴房也好。”
熹月赞同:“现在天还冷,露宿只怕不行。”
珝歌拽拽琅歌的手,大抵是因为疲倦,声音糯糯地说:“我有点儿饿了。”
于是,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听了玄渊的话,客栈老板苦着脸,说:“几位爷,这回这不是钱的事。包下我家店的那位爷,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小人真的惹不起,几位大侠,出门在外,听小人一句劝,莫要惹闲事、招是非啊。”
罗骁有些不屑,心说,实话实说,我们本来就是没事找事来的。
晓行云不放弃,继续劝说:“店家,你家大堂空着,我们在这里凑合一宿也行,这冰天雪地的,我们也很为难啊,再说,你看,我们这有女人、有孩子的,几个老爷们也就罢了,可是这……”
老板的脸都拧成麻花了:“那位爷发了话,这几天,我这家店,旁人是一个都不许进啊。说实话,小人也愁啊。”
“要不然,劳烦您传个话,让我与那位客人谈谈?”玄渊说。
“哎呦,他现在不在啊……”
忽然,琅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对乘风人说:“我好像听到了天云的声音。”
“天云……我们的马?”熹月差点没想到这一层。
“嗯,还有烈火、及雨,哦,土宝也在。”琅歌道。
“对呀,你们的马呢?”晓行云也才想起来缺了点什么。
熹月解释道:“当时我们还以为,找到蒹葭前辈后,能再回去探望一下珝歌的母亲,因为钟长野的船很方便,江南又是水路纵横,就没有带着马。”
“哦。”晓行云已经知道了姑苏的情况和后来遇袭的事,“只是后来事态紧急,你们直接往西了。”
“但是我们的马怎么会在这儿?”熹月吃惊道。
琅歌的耳朵有捕捉到了一些别的声音,惊讶的眼神瞬间失了一半颜色,他用失望的降调和语气说:“钟长野。”
于是罗骁直接扭头说:“老板,给我们准备客房吧,不用问他了,还有,上菜,都算他账上。”
熹月象征性地拦了一下:“合适吗?”
“我不想和他住一起。”出于竹河,以及那么多不幸的事情,琅歌受打击很大,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别扭,条件反射地表示了拒绝,只是忽然又想到这人是珝歌的舅舅,又说,“算了,算了,没事。”
客栈老板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还是有点儿眼力见的。当他看出这两伙人是认识的,而且关系未必很好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快变成酱菜了。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了马蹄声,钟长野一个翻身下马,看到满屋子的人,不由笑了起来。
“哎呦,你们真不客气啊。”钟长野拎着两只野兔,径直扔进老板的怀里,“看见没,都是素菜,还不赶紧!”
“合着,你还是猎野味儿去了?”罗骁道。
钟长野笑:“可不是,这地方,啥都没有啊。”
隔了半个冬天地再次相遇,乘风人与钟长野的关系没有任何转折点,却默默无言地好了起来,仿佛没有经历过挫败,而一直都是好兄弟一样。
或者说,正是那些挫败和遗憾,将他们捆绑在了一起。
外头风声呼啸,屋里头的火盆旺盛。
钟长野话音未落,十几个白衣年轻人陆续走了进来,各自拎着野味儿,见到乘风人,都不意外。领头的是钟悟,还热情地啰嗦了几句,才带着明玕人到后院儿开火去了。
“你们的马都在后院呢,刚刚我带进山里跑了跑,一直乘船,它们也不舒服。”钟长野解释道。
“有心了。”琅歌扭着头,说道。
钟长野一手揽着珝歌,笑:“其实,你们走得匆忙,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琅歌皱眉,心说还有什么坏消息。
“你别皱眉啊,这么年轻,老苦着脸做什么?”钟长野的手迅速在琅歌额头上拍了一巴掌,“你看,你叔叔是我姐夫,其实咱俩差着辈儿呢。对吧珝歌?”
“哥哥,舅舅。”珝歌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两边都不能得罪,于是聪明地向熹月投了个求救的眼神。
“行啦,珝歌分开叫就好了。长野,你比琅歌大不了几岁呢,别总想着占琅歌便宜。”熹月解围道。
晓行云倒是看出来了:“我看呐,这位钟少庄主,是想占我们所有人的便宜!”
钟长野放声大笑,笑痛快了,才抬起头,挂着一抹有些变味的寒笑,道:“不用说,你就是那个教熹月用箭的师父吧?在姑苏可让我吃了一亏啊。”
晓行云闻言也笑起来,故作谦虚地说:“承让承让!”
两人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善,只有罗骁不怕捣乱,连声道:“对哈对哈,你们俩一定合得来啊。”
晓行云和钟长野眼神还互相较着劲,终于,罗骁浑身一哆嗦,正要圆场,这两人却又笑了。
“在下,豫州火凤镖局晓行云,幸会幸会。”
“久仰大名,姑苏明玕剑庄,碧虚郎钟长野。”
两人互以抱拳,又继续吃喝起来了,除了那两句自报家门的话,就好像他们俩也是旧相识似的。
不过,这两个人家世、经历还确有几分相似,性格却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言以蔽之,就是热络的群居动物和孤冷的独居动物之间的区别。这下,晓行云和钟长野的关系又显得有些微妙了。
“说起来,你怎么知道到这里来找我们?”玄渊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
钟长野方向酒杯,松开了珝歌,说:“其实,我是问了耿介耿将军。”
“修能?”熹月疑问。
难怪,耿介在信中说,到十三里河镇,聚齐了人,一起入蜀。差的那个,原来是钟长野。
“我派给你们的船夫回姑苏后,把你的话传到了。”钟长野举起一只簪子,正是大江失散后,熹月交给船夫的信物。
“是这样。”
钟长野道:“我知道,你们帮了我不少,是我欠你们的。”他看了看琅歌,继续说:“一开始,我就猜测是赖叶人的偷袭,担心你们安威,就往蜀州军送了信,告诉耿将军,我也算是个知情人,耿将军这才答应让我来。反正我是和赖叶人结了仇了,也和琅歌是亲戚,总不是事外之人,我明玕还是有点儿势力,总能帮上忙。而且,我也愿意和你们交个朋友,想出把子力气。”最后一句话,其实是最重要的原因,不过,钟长野轻飘飘一句带过了。
钟长野头回这么啰嗦,让乘风人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多谢。”玄渊一反常态地没有推开,而是说了邀请的话。
熹月反而觉得别扭。
“嗯。”钟长野把玩着杯子,点点头,低垂着的眼眸里,很认真的光。
耿介军务繁忙,接到了熹月的消息,还是不得不花了一日,安顿好了蜀州的军政要务,才快马加鞭地赶来。
在镇子外的矮丘上,乘风人早早等候着。终于,两匹骏马疾驰而来,耿介一身戎装,英武不凡,气势澎湃。
见到耿介,熹月鼻子一酸,瞬间泪眼汪汪起来,跑着迎上去。
“翩翩!”耿介老远挥着马鞭,提前跃下,借着惯性大步跑了几步,一把将冲过来的熹月揽个满怀,“翩翩,好久不见。”
“哪里是好久,我从未觉得与你这么遥远过。”熹月埋着头。
尽管自己不是孤苦无依,但熹月一直保持着警戒,心总是悬着的,要背总是挺直的。而只有在耿介身边,熹月才敢不管不问,藏在后面踏踏实实做小女儿。
“别哭了,让人家笑话。”耿介眼眸软软地笑。
“笑去罢,我不在乎。”熹月抹着脸,破涕为笑,“我都查清楚了。”
信中叙述详细,加之玄渊之前的说辞,耿介完全明白接下来的任务了。他说:“我知道,辛苦你了。”
“哎呦哎呦,我是头回见你这个样子呢。”罗骁打趣儿道。
“罗大哥!”熹月羞涩地嗔怪道,然后向耿介介绍了一中来人。
霄云寨罗骁,蜀山顽药人顽老,元家族长元琅歌,元昱笑与明玕大小姐之子珝歌,火凤晓行云,碧虚郎钟长野。
耿介和玄渊对视,玄渊点点头,耿介也点点头。一个眼神,交换了很多信息。
这样的队伍,或许真的能成就大事。
耿介一一抱拳行礼:“在下蜀州军耿介,我已经将这边的情况摸清了。”
“那真的太好了,”顽老道,“可以省下很多时间。”
“不过,蜀州城人多眼杂,我已经严加防范,但仍旧难免有漏网之鱼。”耿介道,“赖叶人的阴谋会不会在此,我们都不知道,所以,我的打算是,不进蜀州城,绕道直接进山。”
玄渊赞同:“我也有此打算,只是你军务上……”
“我暂且将军务交给了赵斌,他是蜀州军之前的主帅,可以掌控局势。”耿介道。
“那就好。”
“此外,说句题外话。你们看他是谁。”耿介让开半步,后面的年轻士兵脊背挺得直直的。
眉眼有些眼熟,不过高了些,壮了些……
“瓜儿!”熹月认出了这个小士兵。
“大侠,我叫齐鸣!”洪亮的声音,震得帽盔一颤。
“他怎么样?”熹月问。
耿介笑笑:“脚力不错,现在我让他跟着通讯队,负责通信。”
晓行云道:“那不错啊。”
“是!”齐鸣回答。他看到晓行云,一肚子的话要问,可是当着耿介的面,又不敢。
“你妹妹很好,在府上做事,她听说我要来,给你做了一身衣裳,我放在客栈了。”晓行云道。
“是!”有板有眼地回答完,齐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多谢晓公子。”
玄渊信赖地拍拍齐鸣的肩膀:“最近的通信,就让他来负责,我的元鹰太显眼了。”
“是!”
回到客栈,钟悟率领着明玕弟子已经等候多时了,看到钟长野自带人马,耿介才明白熹月说他“看似冷漠、实则周全”是什么意思。
放下士兵的身份,齐鸣还是像个孩子,穿着妹妹做的新衣美极了,却还是板着脸,装成大人的模样说:“唉,有些大了,妹妹的手艺还需要长进呐。”
“可不是,你还得长个儿呢,明年就合身了。”顽老道。
一屋子人说得热热闹闹,熹月却拉着耿介的手,溜到了外头。
“怎么走这么远?”耿介奇怪地问。
“这件事,我还没有说出来,琅歌和珝歌耳力太好了,非要躲远些才行。”熹月道。
两个人坐在铁匠铺外,里头叮叮咣咣的打铁声,掩盖了两人的声音。
“我知道了,我的身世,和你的身世。”熹月道。
耿介一愣,虽然他已经知道熹月要说什么,却还是假装成不知道的样子:“我的身世我自己知道,你的身世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熹月叹了口气,说:“我是平阳先生的孩子,玄渊才是爹爹的孩儿。”
“嗯。”耿介应了一声。
“你已经知道了?”一个小动作都瞒不过熹月的眼睛,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耿介点头:“去年的时候,玄渊进府那天,我就知道了,也知道迟早会有今天。”
“你瞒着我?”熹月震惊,“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瞒着我!修能,你怎么能这样做!”
“换做是你,那钟时候,会告诉我吗?”耿介沉静的眸子,看向熹月。
熹月反而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她第一反应是,瞒下来,自己扛着这个谎言。都是一样的,所以,熹月也没有理由责怪耿介了。
“说句私心的话,我希望你不知道,还能和以前一样欢欢乐乐的。”耿介低声道。
熹月摇摇头,微微笑道:“其实,也没有变那么多,你还是你,爹娘还是爹娘,我还多了个哥,也挺好的。”
“你这样想?”耿介宽慰地笑了,“不愧是翩翩。”
“那,你的石牌子是平阳先生的手笔,你也知道了?”熹月问。
“我的石珮?”耿介低头,石块冰冷。
熹月反而吃惊了:“那夜去你家投诉的是平阳先生,给你取名字的也是他,他身边的那个孩子,就是玄渊。”
“什么?”
“爹爹收留你的一半原因,就是因为这个石珮。”熹月道。
“你从何而知?”耿介问。
熹月说:“爹爹曾不止一次地感叹,说:‘那孩子的石珮竟然是他所刻,这就是缘分啊。’前前后后联系起来想,时间地点都吻合,投诉之人一定就是平阳先生了。而我想,爹爹是真的将你当成他的孩子了,毕竟,你和玄渊同岁,又都是男孩子,到底是我不能替代的。”
“你在说什么呀,你从来都不是玄渊的代替。”耿介正色道。
看着耿介一本正经的样子,熹月忍俊不禁:“我不过玩笑一句,看你急的。”
“你不是,我也不是。”耿介还是说,“这一点,我是绝对相信师父的。”
“我明白。”
“不过,原来我们在二十年前,就相识了。”耿介悠悠感慨道。
熹月擂了耿介一拳:“在军中,话都不好好说了。”
“好了,不玩笑了。”耿介看熹月情绪好些了,才说起正事来,“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不和大家一起说吗?”
耿介回答:“事情的内容自然是要告诉大家的,嗯,原本想晚些时候再告诉你的,但是告诉我这件事的人,你可能会在意,所以我想提前让你有个准备。”
“你就不要再卖关子了呀。”
耿介说:“翩翩,平阳先生的夫人,也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