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的到来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一时间,乘风人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多年来形单影只地支撑着嘈杂的鬼市,蒹葭看上去比实际岁数要沧桑些,发饰简单,最惹眼的也不过一道白玉素簪,着一身紫黑色劲装,领口、袖口和腰带都是暗红色的,连零星的绣纹都没有,作为鬼市主人,她的打扮倒是意外的朴素。
“一方已经告诉我了,你们在找我。”蒹葭开口。
熹月回答:“是。”
“有求于我?”高傲的语调。
“是。”
蒹葭自己坐下来,倒了杯水:“既然是有求于我,那就先替我办事,作为交换。”
“可以。”熹月回答。
“这几日渔阳频繁遭到雷击,引起大火,牵连到我鬼市。”蒹葭道,“我不便出面的地方,你们来做。”
“不难。”
蒹葭萌生了些许异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年轻女孩,不卑不亢,平静之余,有一股力量,很熟悉,自己凭借本能还有几分畏惧。
尽管如此,鬼市主人不会被自己一点情绪惊扰,她微抬下巴:“你能负责吗?我听说,你们中有人已经被捕入狱了。”
“如果您觉得我不行,就不会来找我们了。”熹月丝毫没有躲开蒹葭并不善意的眼神。
蒹葭笑得大声,然后才说:“那,你们都知道什么了?”
顽老把自己燃烧的灰烬递给琅歌,说:“你能判断这是什么吗?”
琅歌捏起一颗颗粒,对着日光仔细看了看,正欲回答,便看到了熹月不动声色的暗示,于是他说:“我需要一点时间。”
蒹葭皱眉。
“如果我一眼就能看出,崔景行早就查出来了。”琅歌把颗粒递给蒹葭,“不然你也可以自己想办法。”
提到崔景行,蒹葭忽然没有耐心起来,起身道:“一方许诺你们见我一面,已经兑现了,等事成之后,我再回答你们的问题。这是我的交易,我说了算。”
这话和一方一模一样,果然是鬼市的风格。
“华帝要来了。”珝歌突然说。
蒹葭面色一紧,声音骤然硬了起来:“什么时候。”
“嗯,我没听到。”珝歌往罗骁身后躲了躲。
“一方,鬼市的生意你先放下,多留心这里。”蒹葭命令道。
一方恭敬地回答:“是,主人。”他微微俯身,送走了蒹葭,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身子。
罗骁看着一方乖顺的样子,心里狠狠鄙弃了一番。
顽老全当一方不在,问熹月和罗骁:“玄渊到底为什么不肯出来?”
“除了我们、鬼市和官府,应该还有第四种势力潜伏在这里,”熹月回答,“现在他人在暗处,我们都在明处,尽管是三对一,但我们并不占优势。”
“那又如何?”一方玩转着镶嵌磨得光亮的匕首,“找到他,解决他,很容易。”
熹月懒得搭理一方,不一会儿,一方没叫罗骁轰,就自己悄悄消失了。
“这人走路没声儿啊?”罗骁转脸儿就找不到人了,有些恼怒。
“他去查华帝的事情了。”熹月道。
“你怎么知道?”琅歌问。
熹月摸摸珝歌的头,说:“蒹葭对华帝的仇恨是最重的,我原本只想试探看她对华帝的态度,看来玄渊的估计不假,她果然还想着复仇。”
“这是不是有些莽撞?华帝虽然是下手的人,但是,是不是乘风盟出了叛徒,还有那个白亚,都没有查清楚。”罗骁道。
熹月说:“这些,都可以继续查,但是刺杀华帝,机会并不多。我听说,华帝本身就是个高手。”
“华帝是真的要来了吗?”顽老问。
熹月点点头,珝歌说:“我听到那些官员说话了,他们说,腊月二十八到,在渔阳过除夕。”
“我们这里,蒹葭是一定会派人盯着的,但是我们有些话需要避开一方。所以,我以华帝将来的消息牵制着他,现在,我们先做好我们自己的安排。”熹月说。
“老天,怎么变得这么复杂了?”罗骁掰着手指头,“鬼市,崔景行,华帝,白亚,还有这暗地里的势力,我们真的需要三头六臂啊。”
“不必这么极端,”熹月捡起几块石头,一一放在桌上,“只不过,雷神的案子,必须在华帝到来之前解决,我们不能在鬼市与华帝夹缝中间,继续与纵火之人打太极。”
“既然华帝与乘风盟有过节,那陷害玄渊的,会不会是华帝或者白亚?”琅歌问。
“还有那些赖叶人呢。”罗骁也说。
顽老:“如果陷害玄渊,赖叶人的可能性最大,而且华帝不在晋阳,对他们来说也是好机会,唉,这大过年的,那厮出来瞎搅和什么?”
听到顽老管华帝叫“那厮”,乘风人默契一笑。
“总之,我们先集中精力把纵火之人抓出来再说。”熹月面色微露冷色,“白亚也好,赖叶人也罢,这笔账拖了不少时间了,我们开始追吧。”
熹月说的“这笔账”显然不是针对雷神一案的,罗骁和顽老有些诧异地对视了一下,二人琢磨着,这话说的,怎么有点儿像玄渊的口气呢?
“那玄大哥呢?”琅歌问。
熹月抿嘴,忽然有了个主意。
罗骁抽空去了几个作坊,诸如打铁铺子、木工匠人等等,给琅歌搜罗了好些工具。
一方对琅歌的实验没什么兴趣,哈欠连天,却像个称职的监工一样,盯着他看。
“你要是不帮忙,就请别盯着我看好吗?”大冬天的,琅歌只穿单衣,却在熊熊炉火面前,汗如雨下,看着闲到起疹子的一方,琅歌有些不情愿。
罗骁在后头烧炉子,干脆光着膀子,露出健壮的肌肉,却不小心蹭了个大花脸,一方来不及回答琅歌,先叫罗骁的模样给逗笑了。
罗骁挥着拳头:“你这毛头小子……”
“别贫嘴了。”熹月走出来,对一方说,“走吧,我们去拜访一个人。”
一方从屋顶上蹦下来,问:“为什么叫我?”
“三方会谈,你可是一方啊。”熹月一语双关。
“呦,你们果然是自己查不了案子呐,还得求助那个姓崔的?”一方奚落着。
不等熹月说话,罗骁火了:“那你琢磨着我俩大汗小汗的,是玩儿呢?”
“去不去随你。”对一方这种性子的人,熹月也不多说什么,说得越多,他的疑心就越重。果然,一方跟上了。
崔景行正在书房查阅资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刚一起身,就见到一方大模大样地进来了。
“你怎么进来了?”崔景行皱眉。
“我也不想来,但是,他有话对你说。”一方大大咧咧地说着,也不客气,歪着身子坐下来,还把脚搭在了桌子上。
崔景行担心衙役,正要出门,熹月就进来了。
“你的手下不放行,一方采取了点措施,你安心,没伤到什么。”熹月道。
这一次见面,熹月的感觉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崔景行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小瞧了他。不闯,和闯不进来,完全是两回事。
“南公子,”崔景行还不知道熹月的真实身份,更不知晓她已经见过玄渊了,“上回我是拦着你,但我只是依法行事,不存在针对你们。”
“这话我信,所以,我今天来,是来谈交易的。”熹月绕开崔景行,走进屋里,也坐下来。
终于有一队衙役赶到了,见到这两个不速之客,他们眼都瞪大了。
“都回去,这儿没你们事了。”崔景行关上门。
“我不和你们谈交易。”转过身来,崔景行宣布道。
“哎呀呀,别把话说死啊,至少听人把话说完。”一方扔着茶杯盖玩。
崔景行也坐下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但绝不会往心里去的姿态。
熹月开门见山:“你要抓纵火之人,就和我们合作吧。”
“我不用你们,也能抓到人。”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监牢里的人是真凶吧。”熹月歪头,眯着眼看崔景行。
“他的出现不会是巧合。”
“他招供了?”一方反问。
崔景行摇头,换来了一方的鄙视:“切——”
“那你们能抓,还来找我们干什么?”崔景行转移话题。
这个问题,在来的路上,一方也问过,熹月的解释是,他们没必要引火上身。无论是鬼市也好,还是乘风人也好,他们再怎么搅和,都是江湖内斗,但是一旦官府介入,就成了朝廷与江湖的对峙,性质就不一样了。而由此,纵火之人的眼睛就会盯上官府,有了这个挡箭牌,鬼市和乘风人在里头的作用就不明显了,他们就可以抽身退出,至于官府的崔景行会怎么样,就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了。
“我们没有处置的权力,”熹月这样对崔景行说,“我不过想保出我们的人,一方只想震慑住鬼市的权威,顺便给你记一功,你不吃亏。”
“我不吃亏?”崔景行也算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没那么简单,“那个叫玄渊的,我知道监牢困不住他,他一定是有目的的。”
“你的心里,我们做事就一定是有目的的?”熹月问。
崔景行被熹月清澈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不然呢。”
熹月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确实感到有些无奈和心寒,只是对崔景行这块硬石头,三言两语解释不通也没这个必要,她说:“我有个条件。”
“什么。”崔景行心说,果然是有算计的。
“我要玄渊加入。”
“你让我放了他?”崔景行摆手,“断无可能。”
“我的意思是,让他扮成捕快,跟着你。”熹月道,“他的实力,你在鬼市捉拿波斯商人的时候应该见过一二。”
“荒唐。”
一方恰到好处地插嘴:“你怕你自己看不住他?”
“你——”崔景行怒道。
“一方。”熹月提醒了一句,又转向崔景行,“崔大人,我们的目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信不信在你。我只想说,华帝南巡,天下皆知,难道你不想在年前把案子破了?”
崔景行早就快被渔阳郡史逼疯了,此事已经火烧眉毛,他也只能兵行险招了。
“这是蒹葭的建议吗?”崔景行忽然问道。
这倒是出乎熹月的意外,但是一方骤然火起来,说:“是我的主意,你有意见吗?”
“你?”崔景行像嘲笑无知小童一样,“你可没这个本事。”
“你——”一方拍案而起。
“一方。”熹月再次提醒道。
崔景行不易察觉地露出了一丝失落一般,声音也黯淡了些,说:“这事我个人答应了,再加一条,你们找到任何线索,都要通知我,还有,不可私下行动。”
“崔大人爽快。”熹月道,“那我们告辞。”
走在半路上,熹月带着一方绕了些远路。
“你这是去哪里?”一方问。
熹月带着他去了一家茶馆,要了雅间,等小二下去了,才说:“你要用这副表情回去吗?”
一方愣了愣,用鼻子哼了一声。
“崔景行,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方恨恨道。
“但是,鬼市主人似乎还是欣赏他的。”熹月猜测着,当她看到一方的表情时,就知道她猜对了。
“……”一方借饮茶掩饰,却不慎被茶水烫到,他愤怒地直接甩了杯子。
熹月问:“你为什么叫她,主人呢?”
从进屋起,一方就没有看过熹月,他的视线一直飘在窗外干枯的树梢上。
“我不知道。”一方的声音忽然沉下来,“好像从我记事起,我就叫她主人。”
“你……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熹月想着,就问了出来。一方性子暴烈,冷酷无情,仿佛是没有心的,但是,他却对蒹葭毕恭毕敬,真的就像是一头忠诚的猎犬。
一方飘忽不定的心神终于被熹月的询问拽回来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做你的主人,你就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吗?”熹月柔声问。
一方说:“我本就是个弃儿,早就该死了。主人救了我,我的命就是她给的,她就算要我的命,我也毫无怨言。”
“就为了这个?”
“这个还不够吗?她给我吃,给我穿,教我武艺,我的存在就是主人塑造的。”一方道。
“所以,你就甘心做她手上的刀?”熹月忽然有些心疼。
“我乐意。”一方扭过头。
熹月忽觉失言,连忙说:“我不是离间你们的关系,我忽然发现,你还是有情有义的。”
一方却沉默了,良久才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情义,我只是,没有别的用途。”
熹月的直觉告诉她,一方和蒹葭之间,绝对不只是主人和奴隶那么简单。蒹葭与崔景行到底存在什么秘密,会叫一方对这些细枝末节都如此在意?在一方的心里,蒹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或许,一方自己都不知道。
一方的情绪很不稳定,熹月陪着他,坐了很久。
戴月而归。
见到熹月,珝歌率先跑过来,兴奋地说:“大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熹月和一方连忙跑过去,只见月色之下,石桌上搁着一只陶碗,里面是半固体的东西,颜色介于湖蓝和水绿之间,而且异常明亮,熠熠生辉。
“这是什么?”一方说着就要触摸。
“住手!”罗骁一把抓住他。
一方的火蹭蹭往上冒,转手就匕首出鞘。他的武器只有这么一把短匕首,但威力却不亚于任何利刃。
“你不要命了?”罗骁勉强躲过一方的出手,愠怒道。
一方只是虚晃一枪,并未尽力,他冷冷说:“是你先出手的。”
“我在救你!那玩意是高纯度的,有毒!”罗骁吼。
“这是什么啊?”
罗骁继续吼:“你都不知道是什么还伸手!”
琅歌被两个人吵得耳朵疼,他耐着性子道:“这就是引起雷火之源。”
“就这个?”一方满脸的不信任。
琅歌解释道:“这是一种琉璃涂料,多用在房顶的瓦片上,在阳光的照耀下会闪着光,华丽非凡,当然,价格也是最昂贵的,所以,都是些新装修的富人遭到雷火。”
“这和雷火有什么关系?”一方问道。
“这不是寻常的琉璃涂料,里头还添加了别的东西。”琅歌端着两只小碗,一碗是淡粉色、偏于橘色的粉末,另一碗几乎是空的,里面是一小撮透明的颗粒。
“金属?”一方对粉末做出了判断。
“没错。”琅歌道,“金属本就导电,如果涂抹在屋顶尖锐的地方,简直是自己招雷劈。”
熹月指着另一碗:“这是什么?”
顽老沉吟片刻,道:“是海里的东西。”
熹月面色一凛:“赖叶人。”
“量太少了,还很难判断是做什么用的。”顽老道,“白天我和罗骁跑过了所有的火场,能搜罗来的灰烬都扛回来了,这东西与琉璃融在一起,很难提炼,所以只弄出了这么丁点。我觉得,按照他们的风格,或许也是一种毒物。”
“什么赖叶人?他们要杀谁?”一方急着问。
熹月真想无视一方,匆匆说:“如此珍贵的涂料,还能给谁用?最近,哪位大人物会来这里?”
“可是这种涂料提前暴露岂不是自露马脚?”罗骁问。
“这会不会,是一种实验呢?”琅歌忽然说。
熹月一怔:“赖叶人,在尝试配方的成功率?”
“确实,这一连串的火灾,确实是一次比一次严重。”顽老道。
“一方,你去鬼市查查是谁在售卖这东西,但是千万不要打草惊蛇。”熹月道。
“好。”
“但是先不要告诉蒹葭。”熹月追着说。
一方脚步一顿,问:“为什么?”
“他们不是好惹的人物,需要我们好好计划,才能一举歼灭,你现在不在鬼市,千万不要拿蒹葭的安全冒险。”熹月说。
出乎意料的,一方竟然认真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