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老的推测果然不假,接连几日,钟长野非但没有送来关于竹河的只言片语,甚至干脆避而不见,直接消失了踪影。
“这碧虚郎真不是个东西,怎么回事?偷袭的事就算了,要和琅歌比武也比了,现在又来这一出,太不像话了!”罗骁去找钟长野时又碰了一鼻子灰,熄下去的愤怒火苗再次被点燃了。
琅歌反而不像初来姑苏时的急躁,冷静地思考和判断:“如顽老所言,我觉得他不是没有行事规则之人,现在的样子,反而让我觉得,是不是小叔叔不见我。”
“对啊,你也没有表明元家人的身份,是不是你小叔会错意了?”罗骁健步凑到琅歌眼前。
“不表明身份才是对的。”顽老道。
于此同时,琅歌正费力地企图将罗骁的大脸推开。
“为什么?”
顽老将烟杆往桌角上敲,不耐烦地解释:“首先,碧虚郎并不知道竹河的真实身份,可是看样子他又是竹河为数不多的可信之人,然就是这样竹河也没有完全表明自己的来历,可见定有其他的缘故,缘此我们的口风也要紧些。其次的话,罗骁,假如你在大街上遇到了琅歌,你回家怎么与飒芙讲?”
“嗯,”罗骁边说便琢磨,“就是,我遇着个长相特别的人,黄头发,紫色眼睛,不过挺俊的,就像个小姑……”说到这儿,最后一个字被琅歌瞪回去了,他挠挠头,“就这样嘛。啊,原来如此。”
“对呀,这张脸孔就是最保险最有力的,元家人虽不是每个人都是异貌,但如此异貌者定为元家人,且是本家人,加之又是这个岁数,那么他定能推断出来者的准确身份。”顽老道。
熹月也说:“何况,元前辈若要来见,我觉得凭借钟长野也不一定拦得下他,可钟长野也是这样模糊的态度,那对我们避而不见的人,恐怕会是竹河自己喽?”
“碧虚郎确实也没明说是竹河不见,还是他没找到竹河。”顽老补充道。
罗骁一拍桌子:“那就这么干等着吗?”
熹月也说:“如果是竹河不见,那我们更不能这样等,还是需要主动出击。”
“谁说我们就这么等?我们不是还有一条线索呢吗?”玄渊忽然插话,提醒众人。
琅歌和罗骁异口同声:“柳自如!”
“不错,他钟长野总不能限制我们的行动吧,”玄渊冷冷道,顿了顿,他望向窗外的劲竹,“量他,也没这个本事。”
玄渊说这句话的时候,熹月一瞬间觉得,玄渊是真的、真的很不喜欢这个碧虚郎。
次日一早,乘风人出门的时候,倒还真的没人阻拦,非但不拦,还好生相送,而且下船的时候,船夫还特意嘱咐说,要回明玕剑庄的时候,还回这个码头找他就行。
罗骁租借了一只小船,走水路,比陆路低调也便捷,待他们找到姑苏城郊的柳林时,正值正午。
柳林水畔,清净雅致,连风都柔软了几分,白墙黑瓦的小院,门口的牌匾上写着“柳宅”二字。
叩门,半晌,一个双髻布衣的小童走出来,不等乘风人说话,便道:“师父今日不见客。”
“喂喂,你等我们说明来意,再拒绝也来得及啊。”罗骁抬起大手按住门扇,阻止小童关门。
小童皱眉:“师父今日谁都不见,不论有什么事情都还是请回吧。”
罗骁更郁闷:“青州的唐先生原本不见,姑苏的柳先生也不肯见,我们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琅歌暗地里踹他一脚,复又向小童行礼,道:“我们当真有要紧事情,烦请通报一声,我们用不了多少时间,不会耽误先生的。”
“诸位有何贵干。”小童身后忽然出现一个人,正是柳自如。
“柳先生。”玄渊等人抱拳。
小童欲要解释,柳自如摆摆手,叫他回去了。
当真是世外高人风采,柳自如身着垂地白色衣袍,袖口和领口皆为黑边,长颈塌肩愈发称得身量孱弱,手指纤长,皮肤白皙,眼睛细长,眉尾上翘,即便没有表情,眉眼间仍旧带着一种暖暖的笑意,他的头发披散着,却丝毫不乱,乌黑如瀑。他的声音纤细,类似于女声,却比女声多了一种沉稳的磁性,显得既温柔,又不失了气概和风度。
见到这样的人儿,罗骁莫名不敢大声说话了,好像自己随便说句话,粗狂的声波就会把这个人掀翻。而且,这柳先生身上,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烟火的孤冷与温和,这是一种叫人不敢不敬的气质。
“柳先生,”琅歌再次揖礼,“我们为了竹河而来。”
“哦?”柳自如打量着这个异貌的少年,“不是为了竹河琴?”
“并不为求琴。”
柳自如无奈地摊手:“自如能求得的,只有琴。若是别的,自如说不上话。”
“竹河认得我,我必须见他。”琅歌的眼神透着一种明亮的倔强。
“他认得你,你又为何求我?”柳自如问。
琅歌一时语塞,道:“我想,是他不愿见我。”
“既然是竹河不愿相见,阁下又何必勉强?”柳自如反问。
“他已经走了很久了,他该回家了。”琅歌忽然想到了父亲,就这么说了出来。
这话叫柳自如一愣,但他很快又笑了,微微弯下身子,抬手,抬起琅歌的下巴,轻轻道:“你知道么,有的鸟儿,一旦飞离巢穴,就再也回不去了。”不等琅歌反应,他站直身子,又说:“不过既然是家人,总会相见的。”
说罢,他朝着琅歌眨眨眼,转身关闭了乌黑的院门。
琅歌还怔在那里,罗骁发问:“什么叫再也回不去了?”
熹月和顽老摇头,玄渊盯着紧闭的院门,道:“看来,我们低估了柳自如和竹河的关系,这个柳先生,他与竹河的关系,恐怕比钟长野更密切。”
“他们,是知音。”琅歌没头没脑地喃喃自语。
“高山流水么。”熹月也说。
顽老点起烟:“所以,这条线索也断了?”
罗骁不甘心地说:“那有什么,我弄只鸟儿跟着他,他一定会见竹河的。”
“从柳先生和竹河的关系,我觉得柳先生的过人之处绝不仅仅在于琴艺,你的鸟儿恐怕做不到,”熹月不赞同罗骁的提议,“而且,对柳先生这样洁白如玉的琴师,用跟踪一类的低劣手法,非君子所为。”
这话使罗骁禁声了,他也有这样的感觉,与柳自如在一起,仿佛被他的气场感染,思想也变得纯粹,更做不到伤害他。尽管他罗骁不愿意承认。
琅歌的单纯,是因为他从未沾染世俗凡尘。而柳先生的高雅,是出淤泥而不染,他是从人世杂乱场里走出来的,看透了人心,才能悠然居于尘世,并不会为之改变,他的内心,必定极为强大。而且这个人,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皆可结交为朋友,这是一种何等超凡的境界,试问世间之大,几人能与之匹敌?
“琅歌,现在该怎么办?”熹月问。
琅歌摇摇头,玄渊也不说话。
总不能继续在人家门口说话,乘风人一边思量着,一边离开了。
待乘风人彻底离开了柳林,小舟的影子完全消失,屋内的柳自如才看向坐在阴影里的人,说:“他们走了。”
那人抬起头,这一位客人,正是乘风人千辛万苦寻找的竹河,正是琅歌不远万里来寻找、牵挂了十年的小叔元昱笑。
“是么。”竹河长舒了一口气。
柳自如的手塞在袖子里,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语气带着几分闲散的慵懒,道:“你居然屏息,他的耳力这般好么,能认出你的呼吸声?”
竹河仍旧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不知道,他自幼天赋异凛。不过,我如今已和过去大不相同,他未必认得出我。”
柳自如撇撇嘴,他在竹河面前,竟有几丝调皮的意味,他说:“既然你也思念他,怎么不去见他?”
“再等几天吧,等这些东西都看不出来了,我自会叫长野把他们接过来。”竹河抬起手,端起茶盏,他的手上缠着绷带,延伸进袖口深处。
“你啊,逞强。”柳自如想到琅歌,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比起你的描述,要可爱许多。”
“呵。”竹河也不由得牵扯了嘴角。
柳自如站起来,从柜子上拎下一只纸包,放在竹河面前,说:“这次的药性凶猛些,你可当心,还有,这种药方以后别叫我开了。”
“好了,知道。”竹河抓起纸包,走向后门,忽然停住脚步。竹河站在阴影里,而柳自如安然坐在日光之下,竹河缓缓侧脸,道:“你还是不要再插手了,这趟浑水不好淌,你听我劝,先离开一阵子吧。”
柳自如抚琴,不语。
“自如啊,你有时还真像适真居士。”竹河感慨。
“非也,我胸中无有家国抱负,我只在我的柳畔,抚我的琴而已。”柳自如拨出一个低音,随后在余音里这样回答。
“嗯,这样也好。比他自在,唯有自如才能自如。”竹河的身影消失在阴影里。
琴声低沉,却铿锵有力。这是柳自如的前奏曲。
而乘风人的小舟,已经驶回了姑苏城。
“药味?”熹月再次向顽老核实,“您说,柳先生也是医者?”
顽老点头:“虽然味道淡淡的,但确实是药草的味道错不了。不过,我也无法肯定他是用药之人,还是行医之人。如果是行医之人,那么他的医术也是隐藏着的,甚少使用。如果他是用药之人……”
“怎么?”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症。”顽老道。
“您也不知道?看不出来吗?”琅歌吃惊道。
顽老吐出一口白烟,说:“面色是丝毫无恙,健康无疑。所以我才说,他应该是医者。”
罗骁和琅歌松一口气,熹月倒是听出了问题:“他并未有疾,可您凭借柳先生身上的药味,仍旧不知道这种药是治疗什么疾病的。”
顽老点头。
这回就不是罗骁和琅歌大惊小怪了,连玄渊都投来了询问的眼神。
蜀山顽药人,有了不知道的药方。
“这有什么,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夫也知道很多别的大夫不知道的药方。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顽老神色凝重,“其中几味药,都不是常用药,不过我倒是用过……在雪英山的时候。”
“给我用的。”玄渊低声补充道。
刹那间,小舟寂静极了,罗骁都忘了划桨。
顽老见状,又说:“当然,不是完全一样的,所以琅歌,可能是我们多虑了。”
“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多虑过,我们多虑的,往往都是事实。”琅歌往柳宅的方向望去,“小叔叔……”
玄渊道:“还能判断出什么吗?”
“我尽量回忆药方,或可从中发现些什么。你给我点时间。”顽老对判断药材还是有把握的。
因为琅歌的缘故,顽老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不过他确定,这幅药方,药性凶险,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医生轻易会开下这种药。而服药之人,必定已经抱有不回头的觉悟。
“其实,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啦!”琅歌忽然扬起声音,勉强笑着摆手,“就算是和玄大哥一样,也没关系,玄大哥服了药不是好起来了嘛,等找到了竹河,再请顽老医治,就可以了吧?对吧?对吧。”
看着琅歌充满期待的眼神,熹月和罗骁也打起精神,附和着点头,顽老也说着“包在我身上”的话,玄渊看着远方的帆影,忽然说:“你放心,他和我不会一样的。”
琅歌的视线转到玄渊身上,眼睛一亮。
“我的症状,起源于外界因素,而那个时候,你叔叔不在,至少这一点我能保证。”玄渊的话,好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却叫琅歌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神经一直紧绷着,忽然送下来,琅歌拽拽熹月的袖子,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饿了。”
乘风人这才想起来,早就过了午时。罗骁找了个码头停船,一行人随意挑了家菜馆,罗骁大手一挥,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肴。
过了饭点,菜馆里除了这一桌之外也没有其他客人,冷冷清清的。
所以,顽老和罗骁发出的“呼噜”声,格外显眼。
琅歌整日跟着罗骁,比起初遇时愈发不拘小节,熹月只好时不时提醒他。
“哎呦,熹月姐你怎么老是盯着我啊。”琅歌撅起嘴。
熹月反问:“你再跟他学,就变成他那样子了,你愿意吗?”
琅歌打了一番罗骁,机械地摇头,立刻斯文了许多。
罗骁不乐意了,含着饭说:“我怎么了?变成我这样不好吗?”
琅歌没说话,悄悄地往熹月边儿上蹭了蹭。
“老板,上酒!”这时,又来了客人,领头的是个中年人,背对着乘风人而坐。
熹月正好面对他们,又被罗骁挡住,便拿他作掩护,又使劲看他们。
“你看什么呐!”琅歌小声问。
熹月摇头:“好像眼花了。”正欲低头,忽然,那中年人的衣摆滑下,露出一串钥匙,只一瞬,中年人抬手把衣襟拽上去了。
但是熹月已经看清楚了,她用筷子蘸水,在桌子上写道:“鱼锁。”
琅歌没看明白,戳了戳玄渊,玄渊只瞥了一眼,立刻抬头,用眼神质疑。
熹月点头,表示确定。
钥匙上的刻纹,与季镇的鱼锁,是同一个款式。
离开菜馆,他们绕到菜馆侧面的小巷,一边躲避他们的视线,一边监视他们。
“你真的确定吗?”罗骁有些难以置信。
“我确定,那个图案真的太奇怪了,看起来发毛。”熹月道。
“你能画出来吗,琅歌要是知道就好办许多。”顽老提议道。
熹月拿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描摹,边说:“我也不能保证完全一致,但是特征……”说完,她已经在地上,画下了一只鱼锁。
鱼头很大,尾巴几乎没有,鱼眼也很大,几乎占了半个头,而且,鱼的眼睛上,有半个垂下的眼皮。缘此,鱼显得很没精神。
“喂,你这画得有问题啊,谁家的鱼有眼皮啊。”罗骁道。
“所以我才说,这个鱼锁不正常嘛!”
顽老问:“琅歌,有这种鱼锁吗?”
“头大无尾,说明钻的了大窟窿,又不会被抓到尾巴。眼睛半睁半闭,意味着锁住的东西是不能上得了台面的。呵,看来果真不是什么善类呢。”玄渊盘着手臂。
琅歌抿抿嘴,道:“据说,在乌洛侯国的深山里,有一个信奉大河之神的部族,他们族内有些重要的祭祀器具,就是用这种鱼锁锁起来的,他们原本有自己的说法,不过这个锁的意义已经失传了。大约,是他们与玄大哥的理解一样,所以拿来用了。”
“说起乌洛侯,这名字怎么如此耳熟呢?”罗骁回忆着。
“是那些武功异常的武士,再加上鱼锁。”玄渊微微眯起眼睛,“不可能是巧合。”
顽老叹气:“唉,本来就有了碧虚郎、竹河、柳自如这些谜团,现在又来了个什么侯,还要插手吗?”
“他们,太害人了。”琅歌表态。
玄渊忽然说:“也无妨,现在竹河这边一时也没有办法,姑且先查查看吧。”
这话使顽老一惊,在他的印象里,玄渊一只是走直线的,他朝着他的目的,不侧目,不回头,如今,他开始看两遍的东西了吗?
仿佛是在印证顽老的想法,玄渊又说:“如果是乘风盟的前辈们,他们应该不会不管吧。”
熹月发现一贯多话的罗骁倒是没吭声,发现罗骁蹲在地上,仔细地研究着这个图案。
“怎么了?”
罗骁咧嘴,话都说不利索了:“如果我说我家就有这个锁,你们信吗?”
话音都散了,乘风人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顽老差点喊出来。
罗骁嘿嘿傻笑:“我,我家那个锈得厉害,我没认出那是个鱼。”
“罗骁,你家怎么会有这种鱼锁?”玄渊问。
“我也忘了,好像就一直有,对了,是我干爹的,我只是没扔而已。”在顽老的烟杆威胁下,罗骁终于回忆起了一部分。
“我记得你曾说,他是一个山匪。”玄渊道。
“嗯,是啊。”
“他的底细来历,你知道吗?”
罗骁这才发现,他对于收留他的干爹,只有崇拜,他就是一座山,高大威猛,罗骁完全不曾想过,这座山的背后,还会有什么。
“你的驭兽术也是他教的。”熹月提醒道。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他曾经很得意地告诉我,他的名字十分响亮,”罗骁顿了顿,“铁伊嘎布·阿骨[铁伊嘎布·阿骨:伊嘎布,鄂伦春语,意为思念;阿古已合,蒙语,意为伟大。]。”
“这,并不是我们的语言。”熹月道。
罗骁点点头:“他说这是他的家乡话,弟兄们都叫他铁阿骨。”
“唉,他们要走了。”这可真是隔墙有耳,琅歌听到了菜馆里的说话声,“跟不跟?”
“当然!”罗骁站起来。
玄渊按住他的肩膀,道:“我去跟。”
“这是我的事……”
“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且现在不是你出面的时候,或许以后需要你和他们接触,现在由我来跟,你带着他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今天我们不回去。”玄渊命令道。
罗骁不再坚持,他也拍拍玄渊的肩膀:“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