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时候,在晓行云、熹月等人出门之后,玄渊和顽老商量着,此时正好可以避开熹月和晓行云,早点到火凤镖局,和晓之凤单独聊聊。可是他们又不认识火凤镖局的路,晓行云只说傍晚镖局生意差不多的时候,会派人来接他们,现下想背着他提前去,就不方便再问了。犹豫间,晓晚晴刚巧听到这番对话,便自告奋勇带路。
玄渊没想到羞涩的晚晴会这样主动,只是觉得托闺阁女子引路有些不妥,晚晴却道:“晚晴虽为女子,却并非大户小姐,江湖女儿,没有那么多框架拘束。”
这下,顽老也附和起来:“我们初来乍到,自己找路太耽搁时间,晚晴姑娘帮忙是荣幸。”
目的和方法如果没有问题,玄渊一贯是不在乎这般细枝末节,也不再推辞。晚晴走了熟悉的一条僻静小巷,倒是很快就走到了一处暗红的小门。
“就是这里吗?”玄渊以为堂堂火凤镖局只在陋巷设一处偏门,随口问了晚晴。
晚晴捏着手绢,连忙摇头:“这里是侧门,正门在南街上,那里是主路,各色人士俱全,而且还有镖局的客人,人多,眼睛也多。我觉得,诸位虽不是行事见不得光,但还是隐秘些比较好。抱歉,是我自作主张了。”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玄渊听了这样的解释,连忙道:“七小姐切莫道歉,是在下唐突了。”
晚晴脸颊微微一红,抬手扣门。
晓之凤听到是玄渊来了,立刻把手头的活儿交给几个得力的镖师,亲自带着玄渊和顽老来到书房,晚晴端来茶水后,马上离开了。
“你这女儿倒是十分乖巧呢。”顽老看着晚晴轻手轻脚地离开后,对晓之凤说。
晓之凤笑:“我这些个女儿里,虽说不偏心,但到底还是更疼她些,晚晴和行云,是像他们的娘亲。”
“看看,我们一代大侠,过得了美人关,却过不了儿女关。”顽老玩笑道。
“他呀,就是操心的命!”古尊推门就进,毫不客气,先灌了一壶水,直埋怨晓之凤没派辆马车接他。
晓之凤当着晚辈的面,不好意思和古尊斗嘴,就没搭理他,只笑呵呵地打圆场,然后才说到正题:“玄渊,你们是已经见过唐先生了吧?”
玄渊顿首:“是。慎思先生建议我们寻找当年的阆风六士,我们这才来到豫州,所幸,还算顺利。”
“顺利?听云儿说,你们在九镇差点丢了命啊。”古尊反驳,把蒲扇摇得“哗哗”响。
晓之凤看着古尊的扇子,直觉得眼晕,道:“哎呀和尚,你有那么热吗?”
“我胖呀!”古尊热得理直气壮。
晓之凤强令自己的注意力不要被这胖和尚分散,又看向玄渊,玄渊向来是个比较冷的人,看着他肃杀的眼神,晓之凤的心里“唰”得凉了不少:“令和让已经不在人世,六士之中你们还没见过的只剩下一位了。”
“是智前辈。对于智前辈,我们知道的几乎只有这个字号的存在,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更不要说找到他了。”玄渊道,“不知道前辈们和智前辈是否还有联系。”
晓之凤看向古尊,古尊似乎还在生刚刚的气,歪着头闭着眼不理他。
晓之凤只好说:“智他,他一向是独来独往……我只知道,他在乘风灭盟之后,曾经极力追查,但是,他追到哪一步了,却并没有告诉过我。”
“其实,现在要直接找智,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操作性不强,不如去找另一个人,他不是六士,或许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但是,在时间点上,他和这件事是吻合的。”顽老突然说,“反正,有人也正在找他。”
玄渊一点即透:“元昱笑?”
“谁?”古尊听了这名字,来了精神,“有点耳熟。”
晓之凤记起来了:“是昆笑的幼弟,我记得,他失踪前,昆笑曾经阻止过他……怎么,还没有找到他?”
“如今琅歌正在找他。”玄渊把琅歌的事情,来龙去脉一一告诉了晓之凤和古尊。
“如此说来,元昱笑或许真的知道一些细节。”晓之凤赞同道。
“不仅如此,元家了解玉石,在最后的时候,对亘石的运用至关重要,昱笑前辈或许能指点更多,我们必须找到他。我总有一种感觉,不论是起因,还是结束,昱笑前辈知道的,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古尊道:“那先去找他不就好了,不就是在江南嘛,然后水路去蜀州,没准顺路就能找到智呢,这种事,不急不急。”
“江南二十四个郡,多少山水,找一个人谈何容易?还有,智就不费心找他了?哪里能随便碰上?怎么不用急?”晓之凤看古尊懒散的样子,忍不住又开始唠叨。
晓之凤的唠叨,玄渊是左耳进右耳出了,他倒是觉得,今天的古尊,不知何故,从进门起,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别扭。
这时,晚晴来了:“爹爹,午饭备好了。”
古尊立马说:“那就边吃边说呗。”然后就轻车熟路地打头阵走了。
晚晴并没有和几位一起用餐,这让晓之凤很过意不去,仔仔细细地问了很多,才让女儿离开。
古尊道:“你呀,对儿子要有对女儿十分之一的唠叨,就不会成现在这样。”
“怎么,晓兄和儿子关系不是挺好的吗?”顽老问。
“镖局的事情,云儿他是很得力的,只是,我们爷俩,没有父子的那种亲密了。”晓之凤言语间忽然有些无奈,干笑两声,“哈哈,儿子大了啊”
“少来,你还是不坦率。”古尊利索地揭他的老底,“难怪云儿误会你。”
“误会?!”躲在屋外屋檐之下、房梁之上的晓行云心中一惊。
原来,晓行云料想到玄渊会私自会见晓之凤,有意安排监兵来报告,这才有酒席之上匆匆提前离开的一幕。不过,晓行云想探听的并不是什么大秘密,他只是想知道,眼前静默的新朋友,和当年的旧友,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如果是,那么他经历了什么,会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当他听到古尊说自己对父亲的埋怨竟源自于误会之后,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玄渊不动声色的坐在桌前。晓行云心里那点小九九,凭他玄渊又怎会察觉不到,他任由晓行云跟来,偷听这些谈话,自然是有意而为之,或者说,是借力打力。
晓行云不知道的那些事,古尊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胖和尚也不是嘴紧的货,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清楚了。
事实上,在那场乘风浩劫中,受害最轻的,就是晓之凤。那时候,剿灭乘风人的官兵,如同草原上的大火借了风势,席卷整个九州大地,就连古尊也不得不隐身在山野小庙中,挨挨度过了好几个月,才在晓之凤的帮助下,几经辗转来到龙兴寺。而晓之凤,不仅没有躲藏,就连镖局生意都没耽误。
过了两年,乘风盟的事情渐渐过去,开始有人传说,乘风盟是被人陷害的,而晓之凤,就是那个出卖乘风盟的人。
碍于晓之凤的势力,这些话原是只在暗地里流传,然三人成虎,霏霏留言哪里是凭借一人之力就可以拦得住的?这样的话,就慢慢传到了晓行云的耳朵里,晓行云正值年少轻狂、气势旺盛的年纪,纵然深陷传言中的是自己的父亲,却还是在怀疑和信任之间犹疑,虽然从不点透,可是不知不觉间,已经疏远了父亲。
晓行云一直以为父亲不知道,自己听说这些流言的事,如今才发现,父亲不仅知道一切,更纵容了自己。如此,父亲要隐瞒的,究竟是什么?竟让爱子如命、又眼中不揉沙子的晓之凤,隐忍至此?
古尊道:“之凤啊,其实是最聪明的。那个时候,谁也跑不了,也反抗不了,不如顺水而行。他倒想像我一样,一走了之,或者像智那样,数次反击,可是偏他晓之凤不行,他有那么大的一个家,那么多孩子,叫他不顾家人儿女,以命求义?换你们,谁能做到?”说到这里,古尊自己也愣了一下,连忙看向玄渊,改口道:“不是啊,怪我说话不走脑子,呸呸!玄渊呐,平阳先生和南将军境界高,我们到底是普通人,而且,而且当时也是不得不……”
“我明白,大师,我也理解晓前辈,请您继续讲。”玄渊打断古尊的抱歉,声音平静如水。
晓之凤瞪了古尊一眼,古尊挑眉,说话倒是谨慎多了:“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理解,可我了解他为人啊,后来我才明白,把明面功夫做得漂亮,谁都不会怀疑到之凤身上,这样,他才可以暗地里操作,他帮助了很多乘风人逃离劫难,因为都是暗地里的行为,在骂名最重的时候,他也不容许任何被他搭救的人替他说话,为了不让表面的平衡打破,为了那么多人的命……哎!”
晓之凤拍拍古尊的肩膀:“行了行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在不是挺好的?看见玄渊,我就知道,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也算有希望亲眼看见这件事的结局了。”
想当年最风光的时候,在走镖行业叱咤风云的晓之凤,一派正气,真正凛然义士。而他在动荡之时,是少数能够拥有大智慧的人,他凭借深远之见,隐忍而宽容的内心,在众人面前保持一个十分鲜明的形象,因而不会被怀疑,故而能做很多幕后事。他用最聪明的办法保护了自己和与自己有关的人,却也被乘风人误会是懦夫、自私,就连儿子晓行云也曾一度误会,但是他心比石坚,坚持了下去,终守得云开月明。
说起来,比起把亲生儿女牵扯进来,这种背负千古骂名的做法,丝毫不会轻松多少。
挂在梁上的晓行云手都麻木了,还是沉浸在一片愕然中。他以为晓之凤是看得最开,换言之是最无情,才能过这样悠哉的日子,而事实上,父亲度过的每一天,走的每一步,都那么艰难,而自己作为独子,竟站在父亲的对面,无动于衷。
“万事从来风过耳,原来还是无愁可解[万事从来风过耳:陈慥《无愁可解》。]。”晓之凤忽然一笑,莫名添了些苍老,多年掩饰之下,他自己也已经以为自己是最看得开的,而如今也不得不坦然承认,对于乘风盟,这仍旧是个解不开的心结。
顽老忽然说:“哎对啦,我听行云提了几句,怎么,他之前见过玄渊吗?”
“说起来,仿佛是的。”时间太久,经历太多,晓之凤也记不清了。
晓之凤的记忆模糊了,可是晓行云还是记忆犹新。
那一年,他约莫也就是十二三的年纪,第一次随父亲走镖,来到蜀州城。晓之凤笑吟吟地说,有个多年不见的挚友就在蜀州。晓行云还清晰地记得,浅色衣衫、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威武豪爽的年轻将军,还有那个,着淡青色劲装的男孩子。青衫的男孩子年纪稍小些,却十分活泼,鬼主意多到如同山上的杂草,和晓行云很对脾气。两个猴孩子皮得不行,城里城外满世界乱跑,三天两头的惹祸。晓行云还记得,浅衫公子眉眼含着淡淡的舒朗笑意,阻止了愤怒的晓之凤,南将军也爽朗地安慰晓之凤,说这才是男儿。那个时候,两个少年却已经跑到了一处屋顶上,青衫的男孩子对他说:“这里就我自己一个人,当真无聊,有你来,真好。我们最好像爹爹一样,做一辈子的好朋友。”那个时候,晓行云爽快地答应了。
想到这里,晓行云不由有些恼火。说做一辈子朋友的是你,忘了这一切的,也是你。
“你也不记得了?”顽老又问玄渊。
玄渊道:“比我年长几岁的少年,我只记得一个总是穿红色衣服的。”
晓之凤连忙说:“哎呀,那就是云儿啊。”
晓行云一惊。
“别的,我已经忘了,毕竟要记的东西那么多。”玄渊淡淡道,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古尊听了,打圆场道:“是啊,玄渊也不容易不是吗?”
顽老留意到玄渊的小动作,恍然明白,玄渊不是忘了,是不敢回忆,不敢回忆那些会让他留恋的温暖。玄渊认为,他现在,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回忆这种东西,只能被尘封。而且,自己这样说,也能够打消晓行云不该冒出的念头。
“只不过,这样想真的是对的吗?”顽老在心里问。
顽老只是在心里问,晓行云却几欲喊出来,他一跃跳下房梁,就在要推门而入的时候,住了手。
既然他已经忘得干净,自己还有必要一厢情愿吗?
晓行云这样想。
可是他还不知道,记忆有误的明明是自己。他记得那个少年,记得平阳先生和南岸将军,却忘了,那个少年,那时候,他的名字还是南天翊。当晓行云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昔日少年,恰好他又在调查乘风盟的旧事,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平阳先生的孩子。会不会有一天,他晓行云也会懊恼,懊恼如果自己准确记得旧友的名字,玄渊或许不会隐瞒自己的回忆,两份沉甸甸的友情,也就不会空空悬挂那么久。
就在出神的时候,一声炸雷响起:“晓行云!”怒不可遏的,自热是经历了第二次“十两银子的茶”的罗骁。
而屋里面的人听到了吵闹,纷纷走出来,晓行云笑嘻嘻道:“别生气嘛,这次我请客,十两银子的茶!”当然,这句话的尾音,被罗骁的咆哮声淹没了。
在晓行云嘻嘻哈哈时,话题就被岔开了。玄渊就在人群最外面,默默地看着他。这个冷寂已久的人,他的手心里,忽然升起儿时的余温,他紧紧攥住拳头,舍不得那点余温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