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这场大火助力,凌县朱槐做尽的脏事再也瞒不住了,不出几日,朱槐和齐昌便被羁押回京,杨诚勇暂理凌县事务。
而飒蕙和清水阁的姐妹们也返回城中,温芳堂收留了很多因为大火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名声更加响亮,杨诚勇有心帮扶,不少富绰的商人纷纷出资相助,凌县百姓因为朱槐而终日惶惶的人心,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
至于那背后的人,到底是没能挖出来,只不过玄渊一行人马上就要启程了,无论如何,对这小小凌县和霄云寨下手,再没有价值和意义了。
在出发前,熹月得到了老朋友的拜访。
是耿介的那只元鹰信使。
耿介在信中告诉熹月,南岸被免官,夫妇二人虽未被羁押下狱,但是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他们被约束在京郊的贫民区,辛苦劳作,至少暂无性命之忧。
与熹月自己的打算一致,耿介也建议熹月从乘风盟上下手调查,他说:“当年乘风盟人,曾与六位江湖风云人物为友,他们合称为‘阆风[阆风:神话中神仙居住的地方,在昆仑之巅。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屈原《离骚》。]六士’,却各自闲散江湖,如若找到他们,定可以查清乘风盟的事实。”耿介的人脉大多在军中,寻访江湖奇人很有难度,恰巧有一位百夫长来自苏杭,他曾无意中告诉耿介,在他的家乡,似乎就隐居着这么一个传奇人物,也不知是不是阆风六士,却没有更详细的信息。
嵘州一案过了这么久,耿介的书信才送得到,一方面是因为熹月自己一直在移动中,元鹰寻找起来也不容易,另一方面也间接说明了,现下里,耿介在蜀地能够查到的东西不多,很难直接帮得了熹月。
看到这封信末尾,落笔很深的“保重”二字,熹月心里几乎已经被压下去的伤感再一次涌起,虽然耿介只字未提,但她猜得到,耿介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否则,以他的脾气,定会亲自调查。
只不过,如此一来,便只能改道向东南而行了,而这正好与琅歌的路线一致,于是,一行五人,正式告别了霄云寨,在渐渐和煦的春风里,南下而行。
在经历过一场倒春寒之后,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青州[青州:青州是《尚书·禹贡》中所记载的古九州之一,“海岱惟青州”,大体指起自渤海、泰山,涉及河北、山东半岛的一片区域。]的界碑被打湿了,洗去浮尘,暗褐色的石碑散发出古老的味道。
“终于到青州城了,咱们行了几日了?”罗骁指指界碑,“过了春分了?”
熹月道:“过了,眼看着都快清明了。”
细雨甘霖,打湿了林叶,风声簌簌,空气清爽。
朦胧烟雨,薄雾凝翠,微雨而已,几个骑马的男子都只在头上戴了斗笠,未披蓑衣,而顽老则嘟囔着“腿疼”,缩进了马车里。
“前面有个客栈,今天就住这儿吧。”罗骁道。
终于进城了,琅歌显得很兴奋,一直在不停地哼唱着,晃着脑袋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新鲜。
罗骁前去订房间,不大会儿出来了,说没空房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不仅是这家客栈,连大街小巷都是摩肩接踵的。
没办法,之后罗骁和玄渊分头寻找,好容易才找到一家小店。
客栈虽不大,但到底是一路走来条件最好的了,罗骁嘱咐店小二把马牵到马厩,好生照料。客栈里客人很多,大堂里都坐满了,微雨天气,温和清爽,院子里搭了凉棚,几个人也不挑剔,便在院子里的桌旁坐下,点了小菜,聊着天。
青州地处齐鲁,以文识著称,引天下学子前来求教,而青州城郊有座翀迎[翀迎:鹄飞举万里。一飞翀昊苍。曹植《赠毋丘荆州诗》。]学堂,规模虽小,却备受推崇,原因正在于这里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熹月解释关于青州的事,而其中最有名的偏偏是关于学问的,正好触中了罗骁的软肋,他又想听懂,便连声叫熹月说详细些。
熹月只好细细说来:“唐文唐老先生,也称为慎思先生,那座翀迎学堂是他的讲坛。”
“唐先生讲得很好么?”琅歌问道。
“我也只是耳闻,据说唐先生讲学并非照本宣科,也不在乎学派,而是以自然启发为主,引导学生产生自己的主见。并且,学生从唐先生这里学得的,文采在其次,首要的是做人,因此才有了‘唐门学子,德行天下’的美谈,青州人效而仿之,所以也有‘青州重德’的说法。只不过,唐先生已经闭关多年,早就不收学生了。”熹月回答,“缥缃书院的老周山长早年曾经来拜访过翀迎学堂,我也是多年前听先生说的。”说到这里,熹月不自觉地看向玄渊,玄渊默默地微微颔首。
“哎呀,小二!这菜怎么这么慢呀!”顽老朝着厨房的方向喊道。
琅歌也有些恹恹的:“是啊,这里人好多,好吵。”琅歌的听觉异于常人,微小的声音都逃不过琅歌的耳朵,那满屋子的鼎沸人声更是使他叫苦不迭。
“我也奇怪呢,最近也不是什么年节,哪儿来这么多人啊。”罗骁也道。
说着话,店小二端着盘子跑来,这样凉爽的日子也满脸汗涔涔的,顽老奚落道:“你家生意也忒好了!”
店小二还是个跟琅歌年纪相仿的孩子,听顽老这么一说,便有些手足无措了。
“店家,我看这些人打扮,似乎多为学生,可是唐先生再次开办讲坛了?”玄渊礼貌地问道。
店小二抹抹脸上的汗,点头:“是啊,都说是慎思先生要开讲了。”
“都说?”玄渊显出一丝疑惑,“唐先生若要开讲,理应是青州先传出消息,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外来的学生告诉你们的。”
“是啊,其实,我们也觉得奇怪,也不知道这消息是哪里传出来的,现在呀,四方学子都往青州城聚,可是慎思先生那边,似乎并没听说什……”
“小马,过来!”老板样子的人打断了店小二的话,似乎是里头忙不开了。
玄渊说:“你去吧。”这叫小马的店小二便匆匆闪身进屋去了。
小马走了,几个人面面相觑,玄渊道:“看来,青州也要掀起风浪了。”
“也是针对我们的?没道理吧,我们几个无论谁在青州,可都没什么背景啊。”罗骁挠挠头。
顽老嘴里嚼着菜,含糊道:“这有什么,乘风盟的事要被翻出来,那背后的人总会想提前把残余的乘风盟人先解决喽。”
“这么大的动静,难道唐先生也是乘风盟人?”想到这一层可能,熹月隐隐有些发冷。
“我可没这么说!”顽老扒拉一口饭,道。
玄渊饮一口酒,轻轻放下酒杯:“有或无,是或否,还不都只是一个字?”
“你的意思是,唐先生是和乘风盟相关的人?”熹月联想到耿介的书信,悄声问道,“难道他也是……阆风六士?”
声音不大的一声提问,却叫众人沉默下来,只剩下顽老“呼噜呼噜”的咀嚼声,惹得罗骁烦躁:“关键时候,你就不能少吃两口吗?”
“阆风是什么意思?”琅歌虽是读过很多中原的书籍,对这些稍微偏门一点的东西也难免生疏。
熹月解释道:“阆风指的是昆仑之巅,神仙居住的地方,我想,这大约指的是他们的能力或者修为。据我所知,阆风六士行事极为低调,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迹,甚至有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这些人和乘风盟有关系,那么……”熹月把目光投向玄渊,仿佛希望玄渊能够更详细地解释一下。
罗骁和琅歌顺着熹月的目光,也看向玄渊。
玄渊放下酒盅,开口:“阆风六士,是各自身怀绝技的六位友人,他们曾经结伴云游四方,故而有这样的称呼。对于乘风盟,他们是挚友,但是我想称为师长或许更合适。至于六士的名号,江湖上流传的是令、让、巧、力、容、智,含义分别对应六艺[六艺:礼(礼仪)、乐(音乐)、射(射箭)、御(驾车)、书(识字)、数(计算)。]之长。他们有可能隐居在深山之中,也有可能游荡在市井之处,也有时常变换身份的可能,总而言之,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这要怎么找啊!”罗骁叹气道。
顽老摇头:“也不全然。以我对六士的了解,他们彼此之间或许还有联系,找到一其中之,就定有办法找到其余的五人。”
“您认识他们?”琅歌对这些奇人很有兴趣,马上接过话。
顽老咧嘴一笑:“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言外之意是,早就失去联系了。
琅歌有些失望地伏在桌子上。
“话说回来,你既然知道要找阆风六士,怎么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呢?”罗骁道。
玄渊的声音简直能呵出哈气来:“九州大地,我告诉你在东方,你就能找到吗?而且,那件事之后大家消失都来不及,哪会留下痕迹?”
罗骁抿抿嘴,又抛出一个问题:“如果唐老先生是六士之一的话,他会是哪一位呢?”
“容。”
“容!”
熹月和玄渊异口同声,见到玄渊也回答了,熹月连忙摆手:“我是猜的。”
“如何作此猜测?”玄渊反问,“为何不是‘智’呢?”
熹月道:“容,是宽纳,唐老先生为师之风便是如此,包容弟子了解各大学派。而智,我想,可能对应的是六艺中的数,在于谋算,那样自然不会是唐先生。”
玄渊点点头,说:“不错。既然,如今天下学子云集青州,我们不妨也化作这样的身份,藏在莘莘学子中,去翀迎学堂拜访老先生吧。”
直来直往、不绕弯子是罗骁的专长,也是他老被玩笑的特点,不想玄渊这次也如此直接,倒叫罗骁咋舌。
饭后顽老就自己出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粗布包袱。
“人都哪里去了?”看到屋子里只有一个罗骁,顽老面色的喜色一下子消减了大半。
罗骁正在修理一块折了的马缰扣,语气有些烦躁:“熹月说带琅歌出去逛逛,玄渊……”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把铁质的马缰扣重重丢在桌上,接着道,“他没说,我想,应该是去喝酒了。”
顽老剩下的喜色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点起烟,不知是不是雨天烟草受潮,几次都点不着火儿。
“顽老,玄渊他,到底……”罗骁探视着问。
顽老终于点着了火儿,冲着罗骁吐了一大团烟,道:“难受是肯定的,难受就说明没事,没感觉才麻烦呢。”
“那也不能净靠酒劲儿压着呀,您老就不能开点什么秘方儿?那药再难采我罗骁保证有办法。我光是看着他……都难受。”罗骁别别扭扭地说。
顽老微合起双目,不耐烦地喝道:“你总问同一个问题烦不烦?”
这一句话,罗骁也噤声了。若是顽老有一丝可以尝试的办法,他都绝对不会放任不管、听之任之的。罗骁偷偷地瞟着顽老,忽然发觉,烛火之下须发斑白的玩老,比起刚刚认识的时候,是真的老了,那些岁月,那些年的崎岖动荡,全部深深碾压进他沟壑一般的皱纹里了。对于自己精通的医药,却还是无能为力,恐怕顽老他才是最伤心、最自责的一个。
罗骁自觉失言,想寻些别的话:“顽老,那个,您也别失望,总会……”
“是遗憾呐……”顽老吞吐云雾,幽幽地长吁道。
罗骁喏喏地搓着手指:“是,是。”
“我应该跟上,把那小少爷的钱袋子顺来的。唉,就差一步。”顽老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
“是……啊?”罗骁没跟上顽老的话茬。
顽老撇着嘴巴:“那么没教养的小孩儿,应该给他教训的!”
原来顽老已经在说别的事儿了,罗骁也松了一口气,想着顽老心大还真是名不虚传。他全然不知,这位古稀老人,面对着这么多经历,自己再放不开,也要假装放得开的道理。
这时候,伴随着清越的笑声,熹月和琅歌回来了。琅歌玩得满头大汗,又买了好些蜜饯,乐不可支的样子。
罗骁见了琅歌,也无奈一笑,这孩子到底还小,心思单纯,他元家族长的担子,分明也不清闲呐。
“这是什么?”熹月打开顽老带回来的包袱,“这是……要我们打扮成书生吗?”再仔细一看,几套衣服都是旧的,不由好气又好笑:“顽老,您这是从学生那里骗来的?”
“可不是骗到的,是他们自己,辩论输了。”顽老强词夺理。
罗骁道:“行了吧您哪,就您的嘴皮子功夫,那几个毛头小子有理都说不清,非让您给绕进去,我估计啊,他们现在还没回过味儿来的。”
琅歌拎起一件长袍,露出嫌弃的神情:“好破啊。”
“唉,这你就不懂了吧,破的才真实呢。你想啊,寒门弟子,千里求学,哪里有好吃好穿的?”顽老用烟杆敲着琅歌的头。
熹月发现了问题:“怎么只有三套啊?”
“你们俩,还有玄渊,够了啊。”顽老指指熹月和琅歌。
“唉,我呢?”罗骁连忙问。
顽老模仿着刚才琅歌嫌弃的表情,说:“就你那五大三粗的样子,哪里像学生啊,咱们俩啊,就搁这儿歇着,这又不是打仗,以文会友,他们仨足够了。”
罗骁虽不服气,倒还真想象不出自己是学生的样子,只好作罢。
那一夜,玄渊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偏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