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本章凡十八则：娶妻，蚂蚱，气死人，鬼打墙，酒鬼，痴汉，无敌侠士，三棵木桩，阴折，化龙，过年，大树，枕鉴，剪子，天照大神，一举两得，拔坟，高低鬼。
娶妻——
村民某，其弟先娶，观弟媳形容，无不善也，拟照说娶，无个如意。最后没法儿了，年事渐大，亲媒百般劝说其娶某女，觉陋，没答应。事隔三年，终没说成亲。前陋女嫁矣，生子亡夫，再醮，复嫁于村民某。
蚂蚱——
昔孺孤小林，晌午不睡觉，入青纱帐巡玩偷棒子，或云找“黑胆”。却于坟场间，特闻特见一宗怪事。
他见地上蹲着一只蚂蚱，竟有骡马大小！蚂蚱脖领子上，骑个鹤发童颜的小老头。其手中的拐杖，不及一尺，可见身量之小。那蚂蚱两须晃动，唇齿嗫嚅，躯体呆若木鸡，与常态无二。小老头骑在上头，乱扭乱叫，嗓音纤锐，不懂何意。小林惊怪之极，“哟！”的一声。这下可坏了，老头发现了他……
昔有蚂蚱大如驴，神仙扼领把它骑。
蚂蚱一蹦三千米，丈二巨翅响霹雳！
气死人——
我村赵老汉，垒墙地老把式咧，给人家垒墙。砌垒之际，东家泼老妪嫌垒得不好，言语奚落之甚，且他垒她拆。管饭时亦诟病。老赵不会说话，其间一字不能吐出。归言老伴儿而已。当夜疾发，翌日腹胀如牛。不几日，呜呼哀哉矣。
赵氏老伴儿哭天喊地，说是泼妪气死的老公。
异史士曰：或言“我就不生气，凭她数落去，我本分尽到而已！”噫！说得好听。迷雾处之，万言皆休。心头火起，不烧了自己，就烧了别人，终致两败俱伤，往往然矣。人为一口气，佛为一炷香。何言之所悟心不得悟也？
鬼打墙——
看露天电影归，村民某，入深巷而行。巷仄唯容单行，七拐八绕，或高墙两侧，或矮檐一方。刚入其中，就给迷糊了。他也不知怎么的，就往人家房上爬，自己寻思“翻过去就是咱家了”。
为人所见，疑是“三只手”，喊了一声，他一哆嗦，滚了下来，庆幸没有摔坏，方才清醒过来。
酒鬼——
一叟从南来，身挎数包，手拄一棍，音容不凡。行乞者也。来吾家，不要粮，要几毛钱，母与之二角。又要白酒一杯，母与之“二锅头”。一饮而尽，“啊——，”好酒，爽！之邻家亦然。如是两三家，已蹒跚矣。到“合作社”，有一夫，新近打工归者也，见之可怜，从屁股兜里掏了五元钱给他。据说此叟子女不孝，赶出家，无奈行乞。夫亦耳闻，反身于柜台买东西，抄手付款，囊中钞已不翼去。转身纳闷儿，叟已不见。穿街走巷趁之，要于当衢。夫古犷，心虽善。出掌掴其面要钱，大叱“贼狗老子，可怜于面，心故蛇蝎耶！与之五元，尚贪心如此，无乃该打乎！还钱！”叟面红力辩，夫不听，故知世多伪诈，强搜其身，无。一一搜其包，复拿脚踹其身，街衢观者已夥。村人劝夫罢手饶他去，时已搜遍数包，唯剩一小黑皮包。村媪曰：“你已打咧他咧，饶他去吧，你要搜不出来还是你栽拐，钱也丢了，人也打了，这下扯平了。”夫罢手腾烈焰去，临了手指点叟面曰：“再让我遇见你偷东西，决不轻饶！”村人扶叟起。叟中其二拳三脚一巴掌，数包物什狼藉满地。
异史士曰：“余亦亲见叟乞于吾家，瘦而须髯，翩翩有文雅不羁气韵，时心敬之。竟不知后事之真伪令人寒心否也。”
痴汉——
村中痴汉“禀赋”，无语无言，无忧无虑，衣衫褴褛，睡于龛岩路畔。
其异父同母弟兄二，皆伶俐人。又有一兄，或弟，同母不知同父也否，半哑，心灵手巧，做活吃苦耐劳。惟其痴愚，不堪驱使与打骂，离家野居。伶兄以自成家，不管傻兄痴哥之事。老母已丧，老父早逝，光棍儿伶弟仗半哑兄过活。光棍儿伶弟好吃懒做，能侃能拍，半哑兄尚有用，故单撵痴汉哥出屋；亦不是撵不撵的问题，而是嫌他没用，打得他没法在家呆了。
龛岩悠栖七八载矣，人去岩空，今竟不知去向。
传闻一：伶弟兄卖痴汉哥于医，赚钱数万。医活剖之用器脏矣！
传闻二：为河口军队某官长所劫，要其肾救女儿之命，养其身在家而已。
传闻三：伶弟兄扶上汽车，付钱司机，把他扔到涞源去了。
传闻一狠毒于传闻二，传闻二狠毒于传闻三。然皆狠毒而已矣。
异史士曰：“思其昔时无忧无虑歌于窟内，比为人刳肾养尊处优孰胜耶？”
无敌侠士——
江南有一位侠士，号称“天下无敌”。行遍天下，找人比较武艺，总是没有对手。于是他发起狂来，精神失了常。抱了干柴自坐石洞中，把千斤的大碾盘闭在洞口，石上书字“豪杰救我，单移此石。闲人勿犯，不酬反杀。”一连三天，他听洞外人声嘈杂，可是谁也独自搬不动大碾盘。他自以为真是自己“天下无敌”，于是****而亡。随后来个老头，单臂舁石而迟之，侠士做焦矣。
诗曰：
虚是为学源，枉自苦嗟叹。
不见猛剑客，闭门空****。
附：前所述二蒂同首双杈黄瓜，盖古所谓“异母同颖”之像，寓意不论，但其科学道理值得探讨一番。
三棵木桩——
村新丧，三人打赌，谁敢夜十二点往新坟边钉三个木桩子，每人与他一条烟。内中一愣汉应承。入夜，携木椎往。其身衣长袍。
来到山根坟下，惊怖已极，磕头烧香，连忙钉木桩。钉完就跑，怎么也跑不动，似身后有人拽衣不放——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死在新坟旁，俨然是吓死的，长袍下摆钉着三棵木桩。
异史士曰：“不知其为鬼所惑，还是为己所蛊。”
阴折——
某生与女友谈心，不意阴直，手入兜暗捺，竟折。
化龙——
昔有堪舆人，临终语三子曰：“吾死之日，席裹裸葬，葬于西泉之眼。”三子受教，既殁，幼子不忍，与翁穿一犊鼻，埋迄。
后二日，雷雨大作，其人坟开，有乌龙自内跃出，且身着犊鼻。欲乘风雨直上九霄，竟为裤衩羁绊，不能离地三尺。龙命不行，后代遂掩。
过年——
有老光棍过年，楹门一联云：
自吃自种自刷锅，
没儿没女没老婆。
除夕之夜，老汉捏饺子。有一女儿排扉入，问之不知其由，但云：“我帮你捏饺子吧。”
老汉说：“行！行！行！”
俩人捏饺子，老汉偷眼瞧科，女儿甚美，心甘焉而狐疑。既而，发现饺子有减无增，越捏越少。再看那女儿，捏一个就往嘴里塞一个，脖子一抻，囫囵吞咽。
肉馅儿饺子不错，可却是生吃呀！
老汉暗中惊怖，莫非怪耶！锅里开水翻花，老汉计生心间，曰：“咱们下饺子吧，你煮饺子，我捏？”
女儿回答：“行呀，”掀了锅盖。
老汉把一牌儿饺子递给女儿，女儿俯身倾锅，老汉绰门后熨帖直按其背，力拄入锅。
扑然白汽，身体扭曲，化为一物，烫死在锅。
审视，身如巨靴，尾粗如臂，眼乌似珠，盖五尺壁虎也。
大树——
山间猎人，独居茅室，猎山间禽兽以自养。
这天雷雨，不能外出，在屋整理猎物。
但觉雷雨罩屋，响于空际，震耳欲聋。猎人疑怪，自恃正人，雷电绕屋何因？
绰巨弓，挟修矢，踏步出屋，仰目四扫。
发现屋后新生一棵参天大树，笔挺如柱，冠分双杈，中梢肝红，觉甚怪异。但见雷雨照劈不误，似无奈何于它。
猎人张弓搭箭，向树凡连发七箭皆中干。
哪是什么树，分明大蟒摇首向天，两杈为颌，红梢为芯。俯首中箭之际，一雷劈下，利光过处，焦烟腾空，蟒剖腹焉。
腹内皆金银首饰，猎人大裕。助天杀蛇之酬也。
盖精怪做耗灾人，遭天刑戮，依附正人而变幻，雷殛不伤。正人援手，天公乘之，快哉！
枕鉴——
奶奶言，其外祖父是大地主，一生吝啬，连个布枕头也舍不得枕，数十载至死，也不过用段木头当枕头，还是杨木的。几十年的摩擦下来，木面凹如新月，红光可鉴人影。后代当做传家宝，名曰“枕鉴”云云。
剪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替“鬼”担忧则必有云：“吾梦得先人有言，整张‘印动票'用不了——那整张正版的钱铰不开，花不了！”其人梦里对曰：“上面不是有剪刀吗？你自己铰哇！”先人曰：“印动票上画的剪子掰不开！”此等附会，真假都罢。余则曰：时有所思，必有所梦。
天照大神——
邻有老婆言：太阳是裸体大姑娘，手攥钢针一大把，谁看她，她就扎谁的眼珠子——怪你淫邪。此所谓“太阳姑娘”的传说。
此传说真真奇妙！
一举两得——
古时候，有个孝子，与老母相依为命。母亲得了重病，就是想吃鸡肉，家里很穷，却是没有。孝子急得团团转，垂首顿足，一筹莫展。忽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母亲卧在床上直哼哼，孝子连门也出不了，更是无可奈何。正好瓮里又没水了，孝子灵机一动，心想：先接锅雨水吧，然后我再找鸡煮。于是他把家里仅有的一口锅从灶台上拔下，双手举着，顶在头上，站在了雨地里。不一会儿，就接了多半锅水。院中有棵七扭八歪的老槐树，上面有个乌鸦窝，窝内有两个大乌鸦，他们正在争床铺。真是天公作美，一个焦雷劈下，两个乌鸦被殛死，正好掉在锅里。“扑通！扑通！”孝子察觉，把锅端到面前一看，心里乐开了花。这两只肥鸦正好当做鸡吃，不愁母亲吃不到了。跑回屋就烧水褪毛煮乌鸦。一会儿就熟了，香喷喷端到老母嘴边。老母食之，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大病痊愈。
此所谓成语“一举两得”的传说，余初中附会典故之由来也。今姑述之，只增一笑耳。
拔坟——
我村张某，嫌其家不发，道听途说，以为是其先人坟墓不好，老想拔他爹的坟。
这天终于如愿，选了快好坟地要拔坟。原坟上有棵老桑。开掘，除去泥土烂棺板，则尸身为桑根缠螺，根隙又为泥土所充，故其虽腐却尚完整一体。风水常语：“尸为桑根缠满则其家必发。”今见桑根只差半匝即缠满尸首，好风水已破，家再不能发迹矣。张某后悔无及。
坟既迁，今如故。
高低鬼——
我朦胧记一事，童稚所闻也。
运动期间，狼烟四起，异怪横行……
在一远僻的山村，闹起了鬼！
村人蜂拥逃呼：“见鬼了！见鬼了！有鬼——高低鬼！”“那鬼！忽大忽小，忽起忽落，张牙舞爪，矬不过尺，一拔仗高！……唷哟哟！……吓死了！吓死了……绿眼闪彤、赤发上冲……”“合抱三围，褴褛霓虹……吓死耶——……”
乡亲父老、村夫村妇、幼崽弱孺！人人面如土、个个惨惶呼！
惨惨惨，凄、凄、凄！怕！怕，怕……
一月间闹了十来次，村空空、户野野——人们逃窜了十来次。回来尽是丢东丢西，值钱东西家家没了不少！
“不行！有鬼不行！去告诉红卫兵！”
这日晚，五彩斑斓、怪烟腾腾然，又闹将起来。村民逃空，精兵执枪埋伏下来……
那烟然彩然鬼，高则三丈，矮则三尺——乌突突顺村衢滚过来了！……
连长一声令下“放枪！”
那鬼适然三丈，众兵一起放枪“吨吨！吨！”……乱射其首！
有人声惨呼：“别开枪！别开枪！是我！是我！”鬼颓人见——识村民王三矮子。
王三这穷光棍儿柄子，趁****大乱的氛围，装神弄鬼：以纸糊鬼，装上大弹簧，绳子一拉便矮，一放就长，人藏其内，电池灯、喷烟火药药……有时还怪叫、怪笑！
谜底揭，村民王三偷东偷西受惩妙。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王三矮子本来在红卫兵里任职呀？还是打倒“牛鬼蛇神”的积极分子呢！怎么……
异史士曰：“稗闻异史上记载的所谓‘实录’，不知有多少是古人的装神弄鬼呢，百姓震怖，扭曲真相以讹传讹，人我皆信，自欺欺人，遂被史官采纳。我不亦然？”
异史士曰：“鬼者，割尾也。人人皆无尾，人人皆畏割，不亦惑乎？盖惊怖人之天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