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素来被人们诟病。
而我所身居的江湖的好坏,也素来不清不楚,这取决我们变好还是变坏。
这江湖呐,也不知多少人为了扬名透支了自己的人生,简单的喝酒吃饭耍银子之类的事,似乎是极度困难的。
也是这江湖呐,也有不知多少人为了慵懒误了人生,奋发,练武,比剑什么的,对这些人也是很困难的。
而我呢,幸也不幸就是这些人之一。
守着铺子,抛着铜子,做个隐君子。
我很相信孤独,也很乐于隐退,期望内心浪漫,前提是自给自足。
能有些漂亮姑娘来找我算算生辰姻缘,随意撒下一些碎银,这就是我的希望。
人呐,如果只算计着活一天算一天,没丝毫希望,实际上也就和停止活着没什么两样。
也能理解成,我一直在为不离开扬州找借口。
浪漫十足的借口。
所以这江湖有时带来的快乐,我都能有幸得到。
也许快乐就是连续尝了五六天好酒好肉。
她请的。
如今她也要走了。
她也是活在传奇里的人,总该有些事是还没做的,有些人是还没杀的。
她毫不吝啬喝掉最后一口酒,惹得我一阵唏嘘。
又要过勒紧裤腰带的日子了。
「他真的在徐州?」
她要走,从来不会说再见,所以每次我都不确定她在哪句话结束之后便会消失不见。
我苦笑:「终究到底你还不是不相信我会算,怎么说我也是个金点嘛,虽然是三流的。」
「我只是怕那对老小做了冤大头,你随便抛了两下,他们竟真的头也不回就往徐州去了。」
「我也只算出徐州有好玩的事,你没看他们身后还偷偷跟了个小姑娘嘛,一定好玩。」
我笑着说。
做我这行的,能算出什么好玩的事,那是比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欢乐的心情。
她也不以为意,摇摇空荡荡的酒壶。
她握酒壶爱用小指使力,食指放松。
女人驾驭好酒本就是美景,握的潇洒,喝的当然也潇洒。
她向来是无拘无束的女人。
「你说的故人,是那小鬼还是那老头?」
她问。
「你有兴趣?」
我促狭回答。
「不说算了。」
她说完要走。
「我说我说。」
我乐意让她多留一会儿。
那样我便多快乐一会儿。
她也是很有趣的。
「你都说小鬼了,哪有云深不知处的意境?」
「所以是那老头?」
我点头。
「可他起码比你大了三十岁。」
「大三十岁就不能相识一场啊?」
我轻笑一声。
「我瞧着他有些脸熟,他来找你算的时候,我也看不出他深浅,莫非他…」
我依旧轻笑看着她。
她果然很干脆的摇摇头,说道:「不猜了不猜了,你和那酒鬼一个死德性,只要铁了心吊人胃口,打死也不会说。」
我尴尬的摸摸鼻子。
她了然于我。
然而她也在这句话结束后,消失不见。
不道再见。
……
南峰峰涯已载着日上三竿的升阳,日上三竿的升阳也已踏着南峰峰涯。
再不好的景色随着天气好也会变得很好。
无非是人的心情极好。
何况姿态本就无双的南峰峰涯。
涯上已无白雾,多是升腾的昊云,也多的形态可掬。
甚至鹤也来翱翔,轻鸣。
诗人若是在这地方,吐露几句绝句出来,定是寻常事了。
武人若是在这地方,明悟了几层武学,也是寻常事了。
不寻常的事是,偏偏爱好景的人不在这个地方。
不寻常的事也是,竟有个漂亮的女人生气的在等他出现。
而他却还在睡觉。
还睡的香甜。
在聚仙湖,可有人会像他这般敢睡到日上三竿?
当然是没有。
然而刚进来就已经把各个大小宗师都得罪了个遍的他,就是敢睡到这时候。
当然也没有哪个客卿敢和他一样。
他没有脱下一袭白布衣,身旁是空壶和破剑。
他双手做枕,弓着一条腿。
因为时常闭着眼,现也分不清他到底睡没睡着。
其实没有哪个杀手是能睡着的。
本能使然。
他只是姿态随意的躺着,没有人来叫他。
事实他起的比谁都早。
倒不如说是回来的时候比谁都早。
他早在众人起床前就熬好了清粥,热好几盘小菜。
也在小月儿,竹青棠和聂雨楼的床头柜前小心摆放了一只由彩泥捏成的小晶猪。
没有哪个女人会抗拒这种可爱的小玩意。
何况聂雨楼这种从未触碰市井新奇的女人。
男人不经意间的温柔是很致命的。
男人的温柔对女人来说,就像滴水对石头和泉水对地形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女人上善若水般的心,即使原先有多感动,面对这温柔,都会很成功的再感动一次。
谁不希望自己睁眼就能看见精心准备的小礼物和热腾腾的早饭?
即使他不喜欢温柔的人。
可偏偏自己又善于事出有因和出其不意的温柔。
他甚至在回来时,还怕小月儿着凉,偷偷帮她盖好被子。
为了兑现诺言,轻手轻脚的给竹青棠放上礼物。
直到他从聂雨楼的房间出来,望着她轻轻枕着简单朴实的枕头全然没了平日里的不知人间其味,只剩下甜美安详的孩子般模样。
把这些男人该做的温柔走完,他才抱着到底以后谁的胸膛会成为聂雨楼现在枕着的枕头这个诱人想法静悄悄做好早饭,回到房间里睡觉。
出其意料,他从没睡过如此安稳的觉。
他当然听得到小月儿为了不吵醒自己很懂事的蹑手蹑脚洗漱,竹青棠小师妹收到礼物的开怀大笑,宋九凤吃到早餐时的满足,和聂雨楼好几次走到门前想叫醒自己权衡良久后却又前功尽弃退去的羞恼,羞大概是因为他放彩泥小晶猪时一定看到了自己的睡相,恼定是因为等了他一个上午都不见他来指导自己练剑。
他却安稳的渐入佳境。
他不再想起那些时过境迁的陌生女人,死在自己刀下的众生,赢走自己钱财的丑恶嘴脸,和十八米桂花树上的一朵朵桂花瓣。
他只把自己当成了聚仙湖爱睡懒觉爱偷懒的小弟子而已。
偷偷享受窃喜着自己没被掌门师傅点到的小乐趣。
他挂着微笑。
现在是真的分不清睡着与否了。
……
人,不一定要杀,但酒,是一定要喝的。
自他做普通人来,最失败的地方无非就是抗拒不了好酒了。
即使他不懂酒,但是他一流的味觉老是作祟。
纵使他有好几次忘了酒,可终究会念起。
他若有酒,可会连那两柄刀都忘了。
甚至自己。
所以他还到梦浓坞来。
花团景簇,花船也景簇。
梦浓坞和昨晚根本没什么分别,倒不如说每晚都没什么分别。
因为男人到这来的理由,从来也没变过。
他之所以觉得没什么分别,倒不是有那些好色的理由。
他坐在老位子,奇的是旁桌对桌竟还是同一些人,蒙着脸的阔绰公子,憨厚简单的老仆,和那同样蒙着脸的小姑娘。
他忍不住轻笑。
倒不是笑这些人,而是笑自己和昨天一样,没钱。
他可不指望接下来的事,又会和昨天一样。
男人既然花钱来这里找乐子,也不会闲来没事就调戏个小姑娘。
就像他也不会闲来无事隔三差五的就戳穿别人大腿。
他已经要了酒。
竟这么快就把自己没钱的事抛诸脑后。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也向来是他的作风。
只不过还没到明日罢了。
可没钱,等会儿走的掉?
「喂,哥们儿,这,这。」
他没考虑钱的事,钱倒是热衷于他,又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听见对桌的那个蒙脸贵公子正朝自己呼唤。
他先确认般的左观右看,实则也瞧不见什么,然后才狐疑的指了指自己。
谁晓得对面却兴奋大喊:「对对对,哥们儿过来,我请你喝酒!」
他轻笑摸摸酒壶,看来不用担心今晚的酒钱了。
握着已过半的酒壶,他轻车熟路,就好像真的看得见那般,自然而然走到蒙面公子的对面,精准坐下。
他不认生,更不怕没话讲。
他从来都习惯一个人喝酒。
饶是这样他却先开口说:「不把那桌的小姑娘叫过来?人多热闹嘛。」
这当然不像他。
可像了,还做什么普通人。
和玉唐一样,喝酒不就是要人多么。
「呃…」
许世遗一阵尴尬摇头:「不了不了,下次下次…」
遢伯在一旁直笑。
许世遗重重咳了一声,遢伯也不玩笑,老实喝酒。
「还没请教?」
「春雨。」
他轻描淡写吱了一声。
一壶酒已经下肚。
「我叫许世遗,他是遢伯,幸会,幸会,嘿。」
遢伯放下酒,认真抱了一拳。
他握着酒杯点点头。
只是他听到许世遗的名字时,微微蹙了下眉,不过很快就被下一杯酒带过。
他以前也是出生名家,正是赫赫有名的老君山,只不过是个下人而已。
他当的是二小姐的奴才,踹他下马喂凤凰的,也是那个二小姐。
所以他对王爷家娇身惯养的纨绔子弟,大多不存什么好感。
南马王府,他当然知道。
一个杀手掌握的信息量,向来是庞大到惊人的。
像他这种别人被派来为了保守秘密自己却回不去的杀手,知道的当然更多。
比起许世遗,倒是他身边的那个老仆更有些趣味点。
他第一次碰见自己感受不穿深浅的人。
他又忍不住趣笑了一声。
「哥们儿你的剑,耍的有些看头啊!」
许世遗好似有目的的套近乎。
连对桌的蒙面小姑娘都忍不住拉长耳朵努力打听。
「有事?」
他轻声轻语问道。
许世遗笑道:「跟你打听个人。」
「谁。」
许世遗左看看右瞧瞧,突然把手背放到嘴前压低声音道:「杀手桂花酒。」
他不动声色的再次微微蹙眉。
他的手上继续倒酒,嘴上继续喝酒。
「你找他干嘛。」
许世遗尴尬挠挠头,说:「说来惭愧,找他治病,对面那小姑娘也是。」
他突然一头雾水了。
找他杀人的人无计其数,这江湖也只有找他杀人的人。
他可不曾记得江湖放出留言说自己会治病的啊。
「什么病。」
他问。
「呃…中了五毒散,嘴起了个毒瘤,如今只能切掉,传言说只有他的剑法能只去毒瘤不伤皮肉。」
许世遗很自然省略掉了诸多惊心动魄的过程。
他终了然于心。
他竟也觉得有趣,杀手生涯十年,倒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嘱托。
然而现在是普通人的他当然只能说:「不知道。」
许世遗唉声叹气:「不应该啊,他和你都是耍剑法的,虽然他是传说,但你也耍的不赖啊,不可能不知道他在哪啊。」
「不知道。」
他很自然而然的又说了一次。
「唉,那要上哪找他去…」
「咦!对了!」
许世遗灵光刹现,主动帮他倒了一杯酒,献殷勤道:「既然你耍剑这么虎,不如你帮我吧。」
他虽闭着眼睛,但还是转头和看白痴一样对着许世遗鄙视道:「莫不是我看不见,我若是看得见,出剑也不做那么丢人的事。」
许世遗着急:「看不见这不是事啊,遢伯他是神医,帮你把眼睛治好,你帮我切,你要什么?银子?我有,全给你!」
他的冷淡带着酒气:「钱有什么用。」
「呃…」
许世遗感叹这江湖竟然有人会问钱有什么用。
太他娘正直了。
也太可爱了。
「那眼睛呢,帮你治眼睛?」
他善意拍了拍许世遗肩膀,不想再和这白痴纠缠,缓缓起身。
他握着剩下的酒壶,头也不回说道:「不用了,我不喜欢欠人情,谢谢你的酒。」
许世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伸手欲言又止。
「唉,遢伯,你说,现在怎么办?」
遢伯笑容温暖如玉,酒已在脸上晕开,笑说:「他还会来的。」
许世遗叹道:「靠他?可他也不知桂花酒在哪啊。」
遢伯依旧笑说:「小爷放心,此人呐,是檀不是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