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江湖向来奇异。
有的人,一辈子想出名,偏生生的被大多天赋异禀的后浪早早拍死。
有的人,对这一点看头都没有的群雄逐鹿清心寡欲。
只求人间至味,但出名的比谁都快。
你越想要,它偏不给你,你越不想要,就偏硬塞给你。
这恐怕是调皮的老天爷最下贱的兴趣之一了。
比如他,抱着小姑娘。
妖异贪婪的猖狂笑容早已不见,气定神闲。
冷静无比。
因为他知道此时有无数双属于聚仙湖愤怒的眼睛望向自己。
他除了冷静,也不能做别的了。
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杀了。
而冷静,总能玩出虽不高明,但总能让人们出其不意的有效招数。
杀手,向来不失冷静。
名雨楼的美人儿也在依旧余波荡漾的小船上回过神来。
望向他的眼神满是复杂。
精致的眉毛都拧巴在了一起,但是依旧好看。
宋九凤则站在原地拿捏不了多少主意。
除了那个不停干呕的掌船弟子,那叫南宫的桀骜男子此刻也如废材般头晕目眩,迟迟站不稳脚跟。
气氛很尴尬。
只有他还能若无其事的安慰吓坏了的小月儿。
只要他不觉得尴尬。
别人尴不尴尬,那都不关他屁事。
他做事,从来都是随着心情去做的。
只要他乐意,再大的道理也说服不了他。
宋九凤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可否先随我去见掌门?”
他轻轻点点头:“带路吧。”
做普通人,总该要学会道歉。
不要说是异兽了,冲着把这只畜生养了这么大,你一剑就了事,也该和人说声抱歉。
作为客人,他觉得是要这么做的。
当然,大多也是为了小月儿的未来而考虑。
他只想让她做个普通的孩子。
长大已不易,稍微一个不认真,人生就走向了。
或许不依赖容易让他醉掉的桂花香,他更容易思考。
……
聚仙湖宗派正室门厅聚仙阁内。
真传弟子,大小宗师,一派门主悉数在场。
即使他看不见,也从四周暮气沉沉的气氛感受到,他不喜欢这里。
不管是装饰的风格与摆放的格局。
他闻不到任何味道,这里甚至连香炉都没有。
更别谈酒了。
他忍不住要叹口气,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只感受到或高或低的气息。
他知道,那是这里的人内功蠢蠢欲动所带来的。
这些或高或低的气息,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都夹杂了些许愤怒。
除了一个人,只有坐在主位上的掌门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不停打量,笑容神秘莫测。
他依旧站在那儿,抱着小月儿。
他早就感受到了那股异样目光,只是迟迟不肯点破罢了。
他只奇怪,那人好像比自己还不礼貌,盯着人生看。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不停的看着,终究是有点怪的。
就像女人不停看着男人一样,不是爱他爱的要死就是恨的要死,要么就是想上去亲他。
如果被男人这样看着……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看够没有。”
他终于开口,趁着还在他忍受的范围内,开口了。
他冷冰冰的性子让脱口而出的话果不其然的冷冰冰。
如晨钟暮鼓般的冰冷让周遭的弟子宗师们望向这个本就犯下逆天行径的人更加的愤怒和鄙视。
可曾有人敢这样和聚仙湖的掌门说话?
那个一手缔造聚仙湖一曲传千里的人,那个十大高手第四的人,慕云笙。
他是第一个。
前无古人,不知后是否有来者。
妥妥的十有八九的没有。
不得不说的是,他的随心也是一种可爱。
倒是做为掌门的慕云笙尴尬的轻笑一声,说道:“我可以和你一个人谈谈吗?”
他只好点头,只要不再被这么看着,都好。
众位大小宗师不需要掌门再说什么,只能悉数乖乖退下,对他的不满也只能敢怒不敢言,鱼贯而出,他的身边瞬间有数道轻风捋过。
他捕捉到了最熟悉的一道,因为从第一次见她,他就记住了她的发香。
也曾把她的发香当作花香。
所以他把小月儿暂时交到雨楼手里。
阁楼一空,气息全无,相对自在了许多,但他还是不喜欢这里的。
因为先入为主的认为这里暮气沉沉,无香无酒。
掌门慕云笙高高在上,坐姿随意。
他则气定神闲,在贵派平步青云。
“你不和我说点什么?”
慕掌门率先开口。
“我觉得好像是你比较有话要跟我讲。”
他依旧冷冰冰,性子使然。
慕云笙忍不住轻笑,眸子里大有异彩:“你武功很高,不,是极高。”
“关你什么事。”
即使他承受赞美,也不温不火。
曾经这样的赞美还少了?
恰恰是他最厌恶的。
慕云笙哑然,没想到他是这个反映,尴尬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你武功这么高,我不可能没听过你的名字。”
他理所当然:“只要我不想,没人会知道。”
如果他说他是桂花酒,慕云笙必定知晓,但他现在,只想做个无名的普通人而已。
慕云笙再一次哑然,但还是促狭道:“看你握剑无一有法,使刀的?”
他根本没把这有意的试探当回事,杀手最擅长博弈,最擅长先手。
偏他当了十年传奇杀手,后手也惊艳的可怕。
他淡淡说道:“现在改用剑。”
这不,还是你们聚仙湖的剑,宰了你们聚仙湖的异兽。
简言意骇的有效讽刺,或是还击。
他还故意扶着腰间残剑,慕云笙彻底没了戏谑,无言以对。
和一个杀手玩一招制敌,做为正派真统的慕掌门,定敌不过满是经验的他。
而他的刀也一样,向来一剑封喉。
这场单方面的试探,以慕云笙的沉默告终。
良久。
“还没请教?”
他难得打破僵局,开口询问。
道歉的事,他一直是记得的。
慕掌门也释然一笑,不再瞎猜:“慕云笙。”
他点头,报一声:“春雨。”
似乎听到他肯透露自己的名字,慕云笙笑容咧开的幅度慢慢变大。
他尽力克制自己言语的冷冰冰,说道:“贵派镇湖异兽的事……抱歉了,实属不得已为之。”
杀手从来不说对不起。
可见,一句抱歉,对一个杀手来说有多困难。
所以他说的很慢,很别扭,但终归是说完了。
没想到慕云笙竟不当回事,一脸轻松淡笑:“聚仙湖异兽鳌龙七脊从我派开宗立府以来便一直存在,
在我湖养卧已有年数,却未曾窥破机缘,破茧新生,成不了真正的蛟龙,镇湖异兽之所以名为七脊,实为背有七脊,一脊为饕餮,二脊为反骨,三脊为懒惰,四脊为傲慢,五脊为嫉妒,六脊为暴怒,七脊为贪婪,造成湖水动荡,便是起了贪婪之意,觊觎你的剑灵伏藏龙,吞下它,破去鳌龙之肤获取蛟龙之躯怕不是难事,你杀了那头畜生,也不必自责,只可惜它的灵体被吃了,不然也可炼化为不错的剑灵刀灵,话又说回来,动了贪婪,灵也不纯,罢了罢了……”
贪婪么?
他明白,他为什么当初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原来自己也动了贪婪之心。
原来自己,也是有七情六欲的。
那是碰到久违对手的快感。
那是迫切想把对方干掉的欲望。
从他登上巅峰起,就被麻木的欲望。
他怎能不兴奋。
只是这世道,不是越想就越能赢的,实力,向来就是规则。
所以他赢了,又赢了。
他是不输的。
虽然意料之内掌门也不会太过为难于他,至多不在聚仙做客,他也习惯处处为家。
但慕云笙的态度,似乎太过大气了吧……
轮到他有点口不择言:“慕掌门,你也太慷慨了。”
他除了慷慨,再找不到任何辞藻。
或许只有慷慨才能化解之前冥冥中的尴尬。
“那我作客贵派的事?”
“我聚仙诚邀春雨先生做为我们的客卿。”
慕云笙似乎很开心,即使眼眸里少了戏谑。
但语气终究是促狭的。
“那感激不尽,贵派的其他弟子,也劳你慢慢解释了,受累,告辞。”
说话间回头便走。
他早已想走,因为他不止一次的在心里说他不喜欢这里。
所以他走了。
慕云笙却忽然道:“春雨先生,改日,可否向你讨教剑法?”
慕云笙也已二十年未认真动手,他也想知道,他宰那头畜生时的感觉。
这是习武之人的通病。
更是江湖的通病。
所以每天都有人站起,有人倒下。
和赞美一样,他厌恶。
他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语气淡到至极,岂非无奈,也胸有成竹:“我要杀你,至多七剑。”
他出手向来认真,不认真,死的就是自己。
这就是杀手法则。
即使他是不死的,也习惯成自然。
所以他不需要切磋,也从未切磋。
他的身影,彻底被门口透进的阳光覆盖。
他已不见身影。
像一株自不量力的小草,对着河中莲花,与之媲美。
莲花只需悄悄绽开一小半,小草便自惭形秽。
而慕云笙看到的那朵莲花,绽放如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