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星月无痕,乌云层叠,阴风起,冷雨降。
沈奶娘关好窗户,重新点上蜡烛,手挽住微弱烛火转入屏风后,映下两段清影。
赫连薰散下三千青丝,衣衫尽数退去,赤足踏入水烟袅袅的浴桶,沈奶娘在她身后坐下,用水湿了白巾替她擦身。赫连薰底子薄,受不住热蒸,不一会子,胜雪玉肌就呈现出一层娇嫩粉意,为她倾城之容平添了几分绮丽。
“世人常说‘儿肖娘,女随爹’,小姐不同旁人,倒是愈发出落得像夫人了。”沈奶娘如是说,眼眶却红了,不知是被烟雾所熏,还是情深所致,她抿了抿唇,搭着她的手,来来回回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一遍,“好看,真好看。”
泪断落在她的手背上,赫连薰好似被烫着一般瑟缩了一下,沈奶娘握住她的手却没了动作,眼泪一滴接一滴,竟如绝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奶娘?”
“无事。”沈奶娘抹掉脸上的泪痕,不着痕迹地起身,“老身给小姐梳头。”背影佝偻,华发半生,韶华早已不再。
沈奶娘双十年华被人带入柳府,她本有一个两岁大的儿子,后来,天下三分,时局混乱,战火四起,沈奶娘与家中至亲失去联系,十多年后再得到音讯,竟是天人永隔。
彼时的沈奶娘已随柳茹蕙入了赫连府三载有余,又正值柳茹蕙早产,连悲伤都来不及,跟着稳婆里里外外忙碌了两日一宿,终于在第三日日出之际柳茹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听府里的老人说,当时沈奶娘就跟疯了一样,拼了命地喊先夫人的名字,怎么也不肯让人动先夫人的尸体,甚至抓伤了上前阻止她的家奴,直到听到了婴孩的啼哭,才渐渐恢复了神智。
许多人都说,她是沈奶娘的福星,若非她的那一声啼哭,沈奶娘怕是早已悲痛欲绝,魂归九霄了。
在赫连薰还小的时候,沈奶娘时常抱着她坐在院子里数流萤,她说:“那是天上神仙的信使,会将人间疾苦带回上苍,如此一来,神仙们就会听到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心愿,施法满足我们了。”
“真的么?”她半信半疑,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奶娘也向神仙许过愿吗?”
那时候的沈奶娘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快睡着了,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许过,太贪心了,反倒遭了天罚。”
此前赫连薰是不懂的,如今长大了,也就明白了。
若是一切能够回到最初,沈奶娘定不会因家中清贫甘愿入柳府为奴。世上百般诸事,还有什么比得过家人相聚,共享天伦呢?
可惜,岁月流逝不可回溯。
“奶娘,我的娘亲一定是个温婉大方的女子吧。”赫连薰闷声道,“同娘亲比起来,我是不是太差劲了?”
沈奶娘笑了:“绾绾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她呀,未出阁前不晓得多会挑事儿,整个柳府被她闹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你干的糊涂事儿同你娘亲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了。”
绾绾是柳茹蕙的闺中小字,沈奶娘每每说起赫连薰的娘亲,语气中总是夹带着浓浓的宠溺。
那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出嫁,产子,直至生命终结,一起度过二十多年的悲欢喜乐。
赫连薰自然不信:“奶娘一定在骗人,爹这么个老古板,岂会欢喜那样有失得体的女子?”
沈奶娘重新坐回她的身后,把她湿漉漉的头发从水里捞出来,小心地分成三拨,一手抓住头发,一梳梳到尾。
“彼时的宰相大人年少气盛,自然欢喜绾绾这般特立独行的女子。”
赫连薰顿了顿:“真的很难想象。”
“岁月消磨了宰相大人的锋芒,造就了他如今这般沉稳老练的性子。更何况,官场水深似海,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沈奶娘细心打理着她纠结在一起的头发,“这些年,宰相大人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倒也真苦了他。”
赫连薰望着屏风上的月下芦苇寒鸦图,案上烛火在她眼底熠熠生辉。
“爹当初选择刘殊做我的夫婿,便是为我找好了后路。他以为刘殊是我的良人,因他政见保持中立,不偏袒任何一位皇子,唯圣上马首是瞻,可如今,时局变了,人心亦变了。”
沈奶娘手一抖,扯痛了她的头皮,赫连薰皱了皱眉:“难道不是吗?”
沈奶娘手法又恢复了先前的稳度:“老身寒门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哪里懂得小姐说的这些。听七巧说,小姐对那位刘大人可算上心。前些时日跑到老身那里学习女红,便是为的他?”
“嗯。”赫连薰坦然回答,“他长得好看,可惜,并非我的良人。”
沈奶娘摇摇头,不赞同道:“皮相再好,终有衰老一日,关键是看心。”
“心?”赫连薰满是疑惑,“难道就像爹那样,娘仙逝多年,他却并未续弦,是因为满心满眼里只容得下我娘亲,娘亲不在了,他的心也没了?可是,心没了,人又岂会活?”
沈奶娘默了默:“你还小,往后会明白的。”
这晚,赫连薰未得好眠,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宿,脑海里尽是那双能吃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