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距离日落还有半个时辰。此时正值盛夏,虽近傍晚,外面的热度却未消多少。白马村中,耕作了一天的农户大多都回家了,田间偶尔走过一辆牛车,车子笨拙地行着,木轮压过黄土路面的小石子,吱吱作响。车后的尘土渐渐扬起,所过之处,留下一片雾蒙蒙的燥热。
村庄的一家院落里,一个十岁的男孩穿着一身黑色的开衫布褂,薄薄的袖子挽得老高,正在屋外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流下,他擦了擦脸,仍是全神贯注。
“通子,快开饭咯。”木门外,一个高高壮壮的男孩正在扣门。
“知道啦,有为,还有两个字,我写完便来。”说罢,男孩匆匆挥笔写完,收拾好书桌上的纸砚,起身打开屋门,却和他的死党年有为撞了个满怀。年有为又高又壮,加上门槛一绊,顺势而倒。男孩吃不住力,两人便一起摔倒。
“哎呦,你怎么靠着门等我呢,快起来。”男孩说罢一脸嫌弃的推开年有为,拍了拍身上的土便站了起来。
“屁,谁知道你走路连个声都没有,我可没防备。”年有为一个鲤鱼打挺,也站了起来,忍不住抱怨道:“唐通,你就不能少写几个字,每天都要我来喊你,你又是读书又是练字的,刚过了府试,这便就要忙着考秀才啊。”
唐通微微一笑,答道:“哎,这马上到来的院试,唐某可是志在必得,练字么,只是为了谋生罢了,我可不比你,有爹又有娘。我这小身板,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不帮人代写书信,我喝西北风度日么。”
“你一个小小孩童,说话倒是老气横秋的。有方老爷开的粥棚,还愁没饭吃?”
唐通白了他一眼:“这粥,是人家方老爷发善心,我这家徒四壁的穷小子才有口饭吃,大同府这两年虽说太平,可咱们毕竟身处边关,这兵荒马乱的,我瞅这粥棚可开不了几年啦……”
他这话还没说完,却被年有为一双肉手堵住了嘴:“快闭上你的乌鸦嘴,你当鞑子来了很好玩么?”唐通被这么一双汗津津的肉手一堵,不免觉得恶心,便闭口不答了。
年有为却自认为训了唐通,顿觉意气风发,这小村庄里出了名的神童也有被我训话的一天,他挺了挺胸,昂首阔步向前走去。唐通也不还嘴,暗自忖度道:“呵呵,莫说鞑子,东北的女真人,以及若干年后闯王李自成率兵入京,崇祯皇帝煤山上吊,这其中的曲曲折折,我若和你说了,你还不吓个半死么。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啊。”他苦笑着摇摇头,往粥棚走去。
村里的粥棚规模着实不小,这棚子搭得简易,却也容得下数十张桌椅。棚中,方府的丫鬟梅儿正依次乘着米粥,再由方府家丁分发下去。
“梅姐,几日不见,又漂亮了。”唐通满脸堆笑,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小滑头,少和你姐贫嘴!”梅儿啐了一口,脸上却满是笑意。
唐通走到梅儿身前,一本正经道:“诶,子曰:巧言令色,鲜仁以。唐通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他正兀自调戏着小丫鬟,一旁吃粥的落魄户却也不甘寂寞,见是唐通来了,不禁凑过来与他寒暄一番。
唐通四月刚过府试,他才十岁,眼瞅着便要参加七月的院试,若是得中,可就是诸生了(秀才),中了秀才,便算是有了功名在身,乡亲们眼看这孩子年纪轻轻便如此了得,以后定是不愁愁没个锦绣前程,是以对他都格外客气。唐通倒也没什么架子,依次和他眼前的叔叔婶婶们问好。且不说他本就少年老成,眼前的乡里乡亲大多都是老实本分人,以他修为十世的道行来看,这些边关百姓都是苦命人啊。
“少和我吊书袋,拿去。”梅儿一嗔,手上的功夫却也实惠,将满满一碗米粥递给唐通。
唐通接过来冲着梅儿一笑,一步三摇,哼着小曲落了座。一旁的年有为看看手中的那碗米粥,心中顿时不平衡起来:“梅姐,我这碗粥量少了点吧,你看通子的……”话没说完,梅儿一句怼道:“瞅瞅你那身上的肥膘,每天让你来蹭吃蹭喝就不错了,话那么多!”
唐通看了看身旁被怼得满脸通红的年有为,心里也是一乐:“大兄弟,你还是太嫩了。”
二人正捧着窝头,喝着米粥,吃的不亦乐乎,一个头戴鬏髻,身着黄杉的少妇走了过来:“小唐啊……”
唐通闻声识人,放下米粥,起身一揖道:“张家嫂子好。”
张嫂见他有礼,不禁心头一热,说道:“你如今马上就要是秀才老爷了,原说不该这般麻烦你……”
唐通摆摆手笑道:“嫂子客气了,唐通双亲走的早,若没有乡亲们的接济,怕早是横尸他处了。嫂子的事儿就是我唐通的事儿,可是张大哥又来信了么?”
张嫂欣然道:“是啊,你大哥自从前年底让人家招了垛集军士,这去右卫戍边已是一年半了,昨天刚差人送来信,嫂子不识字,咱村里除了你,实在想不起其他人了,这不,又要麻烦你了。”
所谓的垛集,就是征兵,是明廷强制征召民户为军的手段。垛集制在明初时尚不是主要的征兵手段,但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成为了明朝最主要的征兵制度。
要知道军户是终生的,明朝实行户籍世袭制,大白话讲,就是子承父业,老子干什么,儿子就干什么。这些被征调的民户,一旦入军,便失去了终生自由。军户一旦在驻地稳定以后,其妻小一般也会搬去。所以唐通还未接信,其中的内容便已猜了个七八分。
待他接过信来,展开一瞧,这才确认自己所猜无误。唐通看完了信,抬起头笑道:“恭喜嫂子,张大哥勇武,去年冬天立了战功,已升做了千户大人的亲兵,下个月便要接你过去呢!”
张嫂听了,想到不久就能见到阔别一年半的丈夫,心中很是欢喜,又和唐通确认了一番信中其他的细节,才拜别了二人,欢欢喜喜的回家去了。
送走了张嫂,唐通又一屁股坐下来,细细品味起碗中的米粥来,年有为却望着张嫂远去的背影怔怔出起神来。
“有为,想什么呐?”
“通子,我想……”年有为回过神来,“做个军户是不是很牛啊……”
“怎么啦,你当张大哥容易啊,那可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唐通提醒道。
年有为舔舔嘴唇:“我知道,可是最近这几年,好像鞑子都不常来了呢。”
“那是因为鞑子现在忙着内乱,没办法大举南下啊。其实多少还是有的,只不过都是小股骑兵,构不成威胁。”唐通举起碗,将最后一口粥送入喉中,吧唧着嘴道。
“诶?你怎么知道的?”
“哦,张大哥信里提到了。”面对着年有为好奇的大眼睛,唐通心里有点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