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施工资料中已经有部分电子版。
科技高速发展的同时也让我领教了什么叫设计混乱。
早年,施工图是完善的,完全可以信任的。即使有小小瑕疵,也无伤大雅。
如今,同一家设计院,同样是甲级,提供给施工单位的图纸里漏洞百出。令人不得不本着“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查对。
我的“自由主义”做派,从那时开始养成。每天早晨,很少坐在班上等班长安排工作。
一上班,我就去找秀才,要么问他问题;要么在他身边的一堆图纸中“寻宝”;要么把昨天抄的“设计错误清单”遂条向他讲解。
秀才虽然勤奋,但经验缺乏。而我是“大老粗”,记下的东西只有自己看得懂。秀才要把我的话“翻译”成官方语言,写成工作联系单,跟业主或设计院交涉。
以下场景常有发生:
高峰期,仪表班工具间里人头攒动,阿木隔着人群问站在门口的小青或黄姐:“你们那位,还没来上班吗?”
她俩想都不用想:“在秀才那儿。”
“秀才又不是小姑娘,成天泡秀才干什么。”阿木大笑。
每天傍晚吃过饭,我和郭玲说:“去找秀才。”找他拿了办公室钥匙,去玩电脑。
秀才视力不行,在电脑面前久坐了头疼。晚上他进办公室最多翻看纸质资料,或者看书。
有一天,郭玲对我说:“我们也去买台电脑吧,别人家都有。也省得你刮风下雨往外跑。”
我很意外:“这么贴心。”
她点头:“我已经打电话给我哥,让他帮我们配置一台好点的。”
电脑很快托人送来,富国同志果然专业玩家,双硬盘双系统,速度比秀才的“老爷机”快几倍。
那时候,我们每到一地都要申请安装电信的固定电话。为鼓励使用,越偏远的地方费用越低。我们在工地上的话费、流量费比家里还要便宜一半。
不过,那时的网络没现在热闹,我上网不过看看新闻,下载几本小说。虽然抱着“好玩”的心理登记了MSN邮箱,基本没用。
电脑更多拿来查资料,我把秀才机子里的全套工程资料拷回来,想查就查。
虽然我与秀才配合默契,但秀才是个“耿直BOY”,固执起来也很要命。
大约工程中后期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大问题,向他提出,秀才并不在意。在他的概念里,设计院出小状况可以有,这么大的漏洞——“怎么可能,设计院(的人)拿着高工资吃白饭的吗。”——这是他的原话。
为了说服他,我跑去设备仓库找说明书。他仍然不愿相信。
“干什么,这个时间不在现场,躲在这里吹空调。”郭主任恰好推门进来。
我把资料转到主任办公桌上,继续游说。
起先,主任也不相信。
我把说明书、设计图一一在他面前摊开,指着说:“现场所有的控制抽屉的回路都是点动式。而我发现——至少有二十台——电动门是进口可调式的,配不上。”
“原设计配不上的话,可以改线嘛。”主任的思路开始合轨。
“领导,不行啊。”我翻开说明书,“这种进口电动门是模块式的,不能改。”
“那就改抽屉。”
“改抽屉不错,问题是怎么改,我们怎么能擅自改动设计。”
主任没话说,盯着图纸看半晌,向着秀才:“这个事情,你怎么没发现。”
耿直BOY的脾气上来了:“设计审核是设计院的事,我们只管施工。”
“设计院出错,我们有义务提出修改。”
“设计错误的后果应当由设计院承担,我们只按图施工。”
“按图施工不假,”我被他的样子逗笑,“兄弟,等到最后返工的还是我们。”
“我们就不返工,让设计院去处理。”耿直BOY犟得很。
主任拿他没办法,大摇其头,对我说:“这事你别管了,这是技术员的事。你只管干你的活,别浪费时间。”
没劲没劲,我搭拉着头回到集控室,把图纸重重住桌子上一摔。
小青从盘柜后出跑出来:“怎么样?你舌战秀才,谁赢了?”
我耸肩:“赢了有什么用,主任叫我别管闲事。”
“什么叫管闲事哟,到时候返工的又不是他们。”黄姐在盘柜后面囔囔。
“不管了!”我拿出工具开始吆喝,“小兄弟们,给我下夹层,整理电缆了。”派来跟我的俩小民工从角落里跑出来,各就各位。
干着干着,心里觉得这事很没谱。于是把活交待给他们,自己翻出一根安全带,往外走。
“又去哪里?”小青追问。
“现场!”
“你不是不管了吗?”
我走遍整个锅炉和汽机房,在纸上抄下一大串设备编码。
回到集控制,解下安全带,仰天大笑三声:“啊哈!哈!哈!”
只听盘柜后面“当——”的一声,黄姐尖叫,“神经病,吓死人。我的工具都给你吓掉了。”
小青跑出来:“怎么样?”
我扬着手中的纸片:“好多好多,我要他们无话可说。”“哈哈”笑着抱着一堆图纸往集控室后面走。
黄姐:“这家伙,高兴成这样,唯恐天下不乱。”
小青拿过我的纸片,咋舌:“这么多,1、2、3……”
“47台。”
正说着,主任走进来:“不干活躲在这里干什么。”
“47台,”我低头翻着图纸,“一共47台,你说这个量有多大,而且锅炉汽机每个系统都有。”
我逐一核对,然后抄正,把清单交给主任。
他拿去仔细看一遍:“你真伟大。”
说着往外走。
小青追出去:“主任,闲事该不该管哪?”
郭主任转头做个鬼脸:“你们都是坏人。”
下午,我蹲在盘柜里绑扎电缆,视野里出现一双脚。
抬头,郭主任站在那里:“业主核对过了,一共48台。”
“哦,可能我少抄一台吧,我一向粗心。”
“那一台还没装。”
从那以后,再没人来管我。他们干脆带我去认识了设计院的厂代和业主方专业负责人,有事直接联系。
工程结束,主任私下里跟我说:“下个工程,我一定要把你提拔上来当技术员。”
造化弄人,工程结束后半年里,公司发生很多事,郭主任跳槽去了国电公司。
我的机会,又一次泡汤。
登记分房当然没我的份,看着别人开开心心地搬进新居,郭玲只有望房兴叹的份。
那时省城实行“绿本户口”,作为外地户口与本地户口之间的过渡。不少分到房子,没有户口的同事花钱买了“绿本”,为了将来能让孩子在城里上学。
世事弄人,过了几年,市里下一纸文书,解决国企中高危行业职工的户口问题。我们公司正在其列,一呼隆大批职工转为省城户口。
那些买了“绿本”的同事大呼“亏了”。
国营企业职工对企业的人身依附在消减中。
公司传达省局文件,福利分房终结,工龄十年以上的职工享受“货币分房”。
所谓“货币分房”即是按工龄长短给予的一次性补贴。当然既然是“一次性”,是“住房补贴”,那么就得签“卖身契”,必须为公司服务满二十五年,否则公司按所欠年数扣款。另外,必须已经拥有商品房产权。
我看着文件苦笑:“看来我们又没份了。”
郭玲出去转一圈,打听回来消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可以让爸爸妈妈把房产证转到你的名下。”
我听了,只觉头疼:“还要去‘有关部门’办手续?多麻烦。而且办这手续要钱的吧。”
她冷笑:“拿五六千换五六万,是亏是赚?而且已经很多人去办了。”
“我家老的,肯把房产证转给我?省省吧。”
她叹气:“我也知道很难,不过,我家这边吧,我爸妈的房子,生活区这套早两年已经给我哥——他们单位早办了货币分房。祖房又是那种旧式的契书,不能用。”
“旧契书?借来看看怎么样。”我听了很感兴趣,“我还没见过那样的老古董。”
架不住郭玲一再鼓动,我只得硬着头皮跟父母商量。
果然,俩老一开始不同意。
“你们这种行为是在欺骗政府,给人发现不得了。”
“这个房子早晚是你们的,急着现在就要,是不是准备将来把我们两个老的赶出去。”
“我不要你们的房子,”我强忍着心内凄楚,“我只是借着把钱拿回来,公司该我的,为什么不要。办完手续,我一定把房产证转回给你们。”
——为什么别人的父母跟我的不一样?一个同样是职工子弟的小同事,刚刚工作,他爸就给他买了一套房。
而我只是借用。
像我们这么做的,决不只我们一家。把过户的房产证拿回来的那天下午,生活区空地上聚着很多人,几乎人手一本房产证以及各种“货币分房”申请材料。毫不在意地大声讨论各自的“经验”。
“你爸这套房给了你,你弟怎么办?”
“我们约好了,他去买房,我出一半钱。”
我们也约好了,拿到补贴上交父母。
“我们不看你的钱,我留着将来给我孙子读书。”母亲如是说。
郭玲不是省油的灯,那笔款项打在我们的工资卡存折上。她马上在工资卡里转成定存。
我的父母不敢找她要这笔钱,甚至连房产证都不再提起。
因为郭玲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