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主任说“我在你也在”后不久,阿木打电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去他那里工作。
他早一个月已经把班组拉到另一30万的项目部。那个工程比这边早两年开工,拖到这会儿还没完工。
我记得师傅的话,所以回答他:“我听领导安排。”
又过几天,阿木那边的主任打电话过来:“我们决定让你当技术员,锅炉汽机的电缆你全包了。”
后一句话引起我的兴趣,当即说:“我没问题,问题是领导之间得PK一下。”
“这个没问题。”
小强得知,打电话阻止我:“别过来,这里工程拖太久,钱早花光了。别人跑都来不及,你还往这儿凑。”
我不在乎,我要这样的一个机会,摸透汽机系统,巩固锅炉系统,我要充分准备,再战二期工程。
我打点行包去了30万机组,顺利地学到很多东西。
30万工程刚结束,季师傅的电话追过来:“怎么样?你那边可以走了吗,到我这儿来,全省第一座光伏发电站。”
“我先回家一趟,过两天再去可以吗——您那儿急不急?”
“可以。”
光伏电站在遥远的海边,下了动车转小巴,倒几趟车才摸到村口
他们派出安全员接我。
安全员是个快退休的老职工,皮肤黑得像个渔民。名字也颇有水上人家韵味——阿妹。据说他们老家风俗,男孩起女名好养活。这和北方人喜欢给男孩起小名叫铁蛋、柱子、石头……一个道理。
阿妹领我进一座农家小院。
“这家人自己开小加工厂,这几间宿舍先租给我们。”他打开鸡舍一般的房间,“两人一间。”
“这么小还两人一间?”一个房间里,上下铺加上一张桌子已经占去大半空间。
“算好啰,这边住的是项目经理和技术员。你的师兄弟们住在废厂房里,二十几个人共用一个热水器。”阿妹递给我一把钥匙,“你一个人先住着,过两天还会有人来。”
晚上,阿妹拿了份安全试卷给我。
按规定,每个新进场的人都要先进行半天安全学习,考试过才可以进入现场。但是现在小项目领导不重视,阿妹必须一个一个地求人做安全试卷。
“年轻人只知道有钱拿就好,不管其中利害。”阿妹摇头,“我过两个月就退休了,可不想收个坏尾巴。”
我抄完卷子,拿去给他。
阿妹在屋内枯坐,摸着下巴:“很无聊,是不是。”
“是啊,这里连手机信号都不好。”
“今天去接你的时候应该在村里买瓶酒,假酒也好。”
我打了个响指:“这就对了嘛。”回宿舍抱来一堆小酒板摊在他的床上。
“你干什么?小朋友过家家。”他笑得很欢,“这么小只够润喉咙。”
“我酒量小,然后隔夜的酒有苦味,我不喜欢。小酒板最好。”我挑了个土烧酒给他,“这个很香。”
阿妹摆摆手:“太烈,”自己拿起个高梁酒,就着灯光,眯眼看半天,“35度,这个好。”
小酒板果然只够他润喉咙,我才喝几口,他那瓶已经见底,摸摸嘴,很惬意的样子。
“再来一个,”我挑一个二锅头,“42度的最好喝。”
他摆摆手:“不要,没有下酒菜。”自己四下翻翻,“昨天靓仔吃泡面的调料包呢?”又问,“你没带点花生瓜子下来?”
我说没有。他又翻了翻:“调料包冲水也可以下酒。算了,过两个月就可以回家。每天晚上老婆炒两个小菜,边喝边看电视,神仙一样的日子……”
第二天上午,阿妹领我进现场,他带我走大路,一再交待:“不要抄小路,不干净。”
小路边上有许多坟墓。我规规矩矩走两天大路,还是敌不过抄小路可以少走路的诱惑,哪怕晚上加班回来。
季师傅并不在现场,他另外还有一个小工程。光伏电站项目实际负责人是季师傅手下的副班长高杰。他参加工作时我已经被调走,所以跟他没打过交道。听说他是季师傅的红人,非常信任的那种。
仪表最辉煌时共有三个班,每班15~20人,如今只剩两个班,季师傅这一帮人加上阿木的人,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五个。
我很早听说过现在仪表班里的人个个是人物。相见之下,所闻非虚。
师兄也在这里。听说他在家里呆了半年没人要,只好打电话给师傅,跟了过来。
高杰们对师兄说不上尊重,有时甚至还有些轻视。
对我还好,至少面上还算客气。
高杰派了四个民工给我。让我去装光伏板。厂代讲解一通安装方法之后,我开始独自摸索。
上午快下班时,高杰逛到我这里:“一个上午都没装好一个架子?”
“调架子花了我不少时间,”我左手平移,“地不平,架子也不标准。”
“就这样了,哪有办法像你这样磨洋工。”又说,“要什么拉线,仪表出身,眼睛瞄瞄,横平竖直一看一个准。”——可你这架子,我怎么看都不准。
不过最终我也放弃了调整架子——实在调不了,只好“因地制宜”将就着往上铺光伏板。待光伏板装完——看吧,波涛起伏,实在丢脸。
架子不平,光伏板也不那么“正”,怎么能安装出“一条钱”,我又琢磨了一两天。可喜两天之后,那四个民工被我调教出来。
我的做法和放电缆时差不多,刚开始上手不许有一点差错。
而且我每回都等他们一个架子装完,再指出:“你们看,前面第三块板,歪了。拆了重来。”
弄了一两次后,他们再不敢掉以轻心,我在不在边上盯着,他们都会保质保量,而且还会主动发挥创造性,想出更快更好的办法。
熟能生巧,同样2X38的架子,刚开始一天装一组,接着一天装两组。再后来四个人拆开两组,最高速度一天装五组。
有一天,阿妹踱到我边上看了半天,突然说:“他们说你速度太慢。”
我“啊”了一声:“什么?”
阿妹“呵呵”两声:“他们嫌你动作太慢,磨洋工。”
我耸耸肩:“我已经尽力了。而且我的人跟我干活从头到尾没有休息。”
“他们叫了胖胖过来再带一组民工也装光伏板。”
虽然我觉得没必要,而且装架子的那帮人根本来不及,但我不好说什么。
高杰找到我:“你怎么那么早把人放了?”
“他们中间有两个人要提前十五分钟回去煮饭。每天到点就开始磨蹭着不干活。我干脆给他们定工作量,什么时候干完什么时候下班。”
“干完了也不能让他们走。”
“我的人上班比别人早开工,中间也没有休息……”
“那也不行,别人没走,他们也不能早走。”
无法,于是只好在人多的地方随大流,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照旧执行我的“土政策”。
他们果然派了胖胖带着四五个民工,也装光伏板。
胖胖几乎就是一个小一号的我。只不过他长得比我喜庆,圆圆脑袋戴着一幅眼镜,有几分斯文。四十上下的人,号称从来不健身。上衣脱去,肱二头肌、胸肌、腹肌隐然可现。
低头看看自己“一块腹肌”,好生羡慕。
胖胖与我一同做过借工,还算谈得来。
“听说老季把你弄我们班来了?”他问,“你是不是傻?人家逃都来不及,你还往仪表班火坑里跳?”
“仪表比较好玩。”
“有什么好玩?又苦,又杂,又烦,换我打死不回仪表,何况——”他用嘴噜噜高杰的背影,“他们不见得喜欢你来。”
“为什么?”我有些莫明其妙。
他懒得多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你最好还是去找领导,不要回仪表班,电气那几个班长不都挺喜欢你吗。”
元旦聚餐时,季师傅为我提议干一杯:欢迎回家!
大家一应而起,高杰主动上来敬酒,各个兄弟轮流过来“喝一杯”。
不过,热闹的表象下,很明显的排斥和轻视。
一期的时候,我报到的时间是3月1日。
二期的时候,我的报到时间也是3月1日。
项目生活区在同样的公寓小区,两年前我用油漆刷在集装箱上写的“电自”两个字,清晰可见。
然而景依旧,人不同。
我在小区大门口等了两三个小时,才有人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自己联系生活区管理员,找她拿宿舍。
管理员拎着一串钥匙,不停地唠叨:“妈的,这些人,每一间都加挂锁。加了挂锁也不放一把在我这里。人不在,门都打不开……”
最终开了一个房间:“这间招待所就先给你吧,明天再来人就当宿舍用了。”
我搬进宿舍的时候见到一个人正在楼下安装宽带,当即请他给我也拉了一根线。
第二天背着电脑进工地,主任工程师跟我说,季主任不在,过两天才回来。
我给季主任打电话,他让我去找二次班班长报到。
二次班班长正在闹脾气:“别把仪表的人弄我班上,仪表二次的事我不管。”
我又问季主任我坐哪间办公室——当时仪表技术室里只有一张桌子,少阳占着。
他避而不答,之后干脆不接我的电话。
待他回来,极力避免与我碰面,实在躲不过,一会儿让我找主任工程师安排,一会儿又说阿木“很快过来负责仪表的工作”,让我等阿木安排。“我现在管不了这么细,你不能什么事都来找我。”
我看着他宿醉的样子,非常吃惊。
没办法,我只得将图纸和资料带回宿舍,从此在宿舍工作。
一个多星期后,阿木来了。我拉他去施工现场:“看见了吗?上面的架子,我落地第一天就往上反映。跟主任师说,他没答复。找仪表班长,他说不是他干的,管不了。找季主任,他让我来找你。”
阿木仰头看半天,又爬高处看半天:“操!谁搭的架子,这能用?”
“是啊,你让放电缆的民工趴地上给你一根一根放吗?何况这么窄,多危险。”
阿木摇头:“这个烂公司,连个架子工也这么烂。”
“你是分管仪表的副主任,应该你管得了吧。”
“屁!谁任命我,你任命的?”
“季主任不是说你过来分管仪表工作吗?电气有个副主任,仪表也有个副主任吧。”
“拉倒,你别逗我玩,我过来什么身份都没有。”
“你把架子给搞定,我就当你是副主任了。”
“我搞不定,你别把我捧那么高——怎么?想摔死我啊。”
……
那架子最终没有解决,领导们却催着我放电缆。我只好让外包队老板自己去找领导反映。
“我发现了,也反映了,甚至自己去找架子工协商,说我愿意自掏腰包请他改改。没人理我。”老板如是说。
原来,架子工老板说,电缆队里有俩女工偷他的脚手架扣,要电缆队老板开除她们。
“我问过她们,她们说拿了两个去用,用完也还了,就为这点事开除人家,何必呢。人家出来打工,也不容易。何况只是拿的时候没有说一声,也不算什么大错吧。”
事情一天拖一天,再拖下去要影响工期,我只得对老板说:“放!有一点我说明,那架子搭得不地道,是我这边的问题。你呢,看着办,只要不过分,出了问题我兜着。”
这位老板真是业界良心,他也算尽最大力了。但不管怎么说,他还必须考虑成本,没有办法磨洋工。
不可避免地,电缆在工程进行一半的时候,就浮出槽盒,不能再往上堆了。
我对老板说:“好,现在你可以去请主任来欣赏一下。我们一直提醒他,他充耳不闻,让他自己来看一眼。”
老板打了好几通电话,季主任满脸不快地到达现场,一见到我们就来了一句:“怎么不早汇报?”我俩互相看一眼,不说话。
问题不解决,施工无法进行。逼得主任跟项目部说:“架子不改,下面没办法继续施工,我也没办法,要不你们把我赶走吧。”
最终架子工心不甘情不愿地按我的要求改架子。
更有意思的是,主任同别人商量如何解决电缆浮出槽盒的事,想了各种方法,就是从来不问我——哦,他有问过我,我说:“把架子改好了,我搞定。现在空口白话,我哪里说得清楚。”这样的回答,让他很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