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一些人的分析，我们公司不会倒闭——每个省都有一家电建，我们省怎么可能一家都没有。
不好不坏能拖多久？能拖到我们退休吗。
国家严令禁止国企集资。公司把过去集资款退了回来，还给了最后一笔分红。
我把集资存折交给郭玲：“我这本里有两万多，你那本想来也同样多。都取出来还给富国。我们不欠他了——他没催你还吧。”
“没有，他了解我们的情况。”
“小强——小强的十万，我也还得差不多了，顺利的话再还两年就好啦。”
“这几年，辛苦你了。”她很客气。
“应该的，我挣钱不就是养你和儿子吗？”我感觉出她客气得有些过。这应该是中年夫妻的状态吧。
波澜不惊，人到中年已经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
全国电力系统重组，电、网分家。电建分成两大集团。
“看，强的公司组成中国能建，垃圾单位组成中国电建。”
“谁说中国电建垃圾？也有不少强势企业好不好。”
大伙儿把两大集团下属单位分别数了数，发现实力相当。
“这分得有什么意义？”
“中国能建将来建核电，中国电建将来建火电厂。国家为了减少电建市场没必要的过度竞争。”
“那有什么用。我们公司谁也竞争不过。
慢慢地，又有消息传来。电建集团上面，给我们换个总经理。
大家没什么反应——神仙也救不了我们公司。
再往后，关于总经理的消息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感觉到希望。
“总经理清正廉洁，不请吃不收礼。”
“总经理作风干练，他到任后公司总部面貌全新。”
“总经理今天把那些‘老家伙’骂得服服帖帖……”
大快人心！
又有一个新消息传遍全公司——秀才辞职。这些年辞职的人还少吗？
秀才的辞职信贴在他的QQ空间。是一首七言长诗，对仗工整，押韵合仄，铿锵有力。
惜乎我那时没有及时下载，秀才又在离开时把所有故旧拉黑。
故尔，我记住了当时那番热闹，没记住具体内容。
我给他留言：“秀才，走过那么漫长的黑夜，不要在黎明前倒下。”
他跳出来：“我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十年，不想跟着走到黑。“
“怎么说。”
“你没看到文件？”
“没有。”
“改革后专业性没有了。‘电气’两大专业，机务两大专业，所有人打散，重新组合。没有专业班组，每个班组都是综合班。”
“什么！”我跳起来。
我就是最好的例子，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不精。长此以往，公司的未来不敢想象。
公司轰轰烈烈地行动起来，解冻档案，重新分配。当然远在项目部的我们感受不到那份激烈。
“你回来一趟。”郭玲给我打电话。
公司第三次改革，给长期在家待岗的人一个选择——要么返岗上班，要么辞职。
“你能不能去跑跑，给我弄在总部上班，混个考勤就行。”
虽然知道没有结果，我仍然硬着头皮去了公司总部。
到了总部才知道自己有多LOW，里面每间科室，能和我说得上话的没有几个，能求人办事的，一个没有。
人资部一个大姐悄悄告诉我：“别找人了，让你老婆回来上班吧，这次动真格了。”
“怎么办？”郭玲看着我，不喜不悲。
我咬咬牙：“辞职吧，两三年了，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改革总有牺牲，也必须有牺牲。
满怀歉意，我替郭玲起草了一份言辞肯切的辞职信。
她接过辞职信的同时，递给我一份离婚协议。
我看都不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把几个字改为：孩子由父亲抚养。签上大名。
“儿子跟你，你怎么上班？”
“这个你别管，我还有三个月工程结束。到时候我回来接手——三个月，你等得了吧。”
她点头。
我环视一下房间：“我明天就去打听卖房的事，卖回来的钱，我们一人一半。”
“不，不，为什么要卖，你跟小宝也要住啊。”
“呵呵，这房子什么时候属于过我？何况我们这十年没有一分存款，总不能让你两手空空吧。”
她沉默一会儿：“你都不问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伸手制止她：“有的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还有，请你在这三个月内自己把情况告诉儿子，做得到吧。”
“他还小，我怕他承受不了。”
“我的儿子，我相信他很坚强。再说，他迟早得知道。”
“我尽量吧。”
“还有——请记住，三个月后永远不要回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好吧，既然如此，就全面退出，完全入定做一个老道，不要再害人。
我上线，寻思着该不该和陌上雪打个招呼，从此不再联系。
这么做似乎有些矫情，可是不做得绝一点我管不了自己——我必须承认自己真的很没出息。
记得有一年国庆期间，陌上雪向我推荐一部电影《爱有来生》。
故事讲的是一只鬼等了50年，为和他前生的妻子见一面。
鬼必须在第50年过后离开阳间去投胎，否则将灰飞烟灭。
大限来临之际，他终于见到她。
我对那部电影嗤之以鼻——
“完全胡扯，等50年，就为看着她同别人亲热？”
“那个她已经重新投生了好不好，怎么还会记得前生发生的事。”
“所以他50年的等待有什么意义？她能告诉他前生为什么要出卖他？”
“爱情！这部电影的主题是爱情可以穿越时空。”
“他穿越时空，带着爱情发现她爱的是别人？前生没爱过他，今生也不会爱？”
“不跟你说，你简直无理取闹。”
“你根本不懂爱情，小妹妹！”
“切！我怎么不懂？”
《爱有来生》给我上了一课，我能淡定地隔着网络看她爱上别人，听她倾诉和别人的幸福吗？
我做不到！所以，那天起我决定不再同她聊天。
那个决定执行不到一天，汗！
怎么办？下了决心的事一定要做到吧。
现在是八月，再等一个月。她在家里可以天天上网，开学了只能偶尔去网吧。
到时候我抛掉Q号就是，反正这个Q号里只有一个她。
抛掉之前我得把所有对话拷出来，将来也可以安慰自己“曾经爱过，不枉此生”。
那时候QQ还没有“导出”功能，我必须一页一页复制粘贴。一边复制一边回味。
我竟然跟她说了这么多话，比我三十多年和别人的总和还多。最后聊天记录的字数达到50万，够得上一部长篇巨著。
虽然我从未正式告白，但其中不少话已经说得露骨，幸好她从未发觉，惊险。
拷完聊天记录，我溜上她的空间下载的她的文字。
她跳出来：
“你在干什么呢？”
“唔——网上瞎逛，顺便想念一下小MM。”
“呵呵，最近一直热的快沸了，到底不比家里，看了一点小书，提水瓶重新开始磨茧子。”
“怎么——你这么早就回学校？”
“废话，呆在家里哪里会奋斗，所以还是回学校复习有气氛。”
“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你一个？”
“切！光我们寝室里就有好几个好吧。”
“在家多舒服，学校宿舍里有空调吗？”
“他们反对我考研，说女孩子一个人跑那么远干嘛。回家安安分分当个老师多好。”
“你真有意思，一边说要过简单生活，一边又有那么远大的梦想。”
“我没什么梦想，我只是不想被他们安排生活。”
“我支持你！”
……
在她考研期间溜走很不厚道。那就等考研结束吧。
她忙着复习，我们就会淡下去，或者她经历昏天暗地的考研生活，就会忘了我。
我们离婚的消息，父母从郭叔和郭妈嘴里听到。
那天郭叔请我们一家吃饭。我和儿子比他们晚到一步。母亲见到我，眼看着要发作。
儿子马上爬到我身上，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一向说话没什么分量的郭妈用一句话镇住她：“别吓着孩子。”
母亲收敛情绪，呼唤道：“小宝，来，奶奶抱。”
儿子伏在我怀中，一动不动。
“随他去吧，捡他爱吃的给他留着。”郭妈建议，又说，“小宝，下来吃好吃的，看外公点的都是你爱吃的。”
四位老人佯装轻松地谈论一些不相干的话题。
儿子从我怀里抬起头，冲我眨眨眼，好像在说：“看，我救你一命吧。”我想笑，只好装着摸鼻子。
那天晚上，我们在饭酒包厢里坐到很晚。一直等到儿子睡着，郭叔和郭妈举起酒杯对着父母：“老同学，我没脸解释，只能在这里跟你赔罪了。”
父亲摇摇头：“算了，年轻人自己的选择，随他去吧。虽然我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母亲拭泪：“要怪，就怪我家儿子没出息，留不住人。”
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搂着儿子。
我们走出饭店，街上已经人迹稀少，但出租车仍然打得到。
没人想到叫车。
静静地大街上，树影斑驳印在青砖路面，桔红色灯光下，父母相执走在前例，郭叔郭妈轮流抱着儿子跟在我后面。
各自保持一段距离。
母亲转头喊：“宝啊，下来自己走，别叫外公外婆抱着。”
郭叔郭妈不肯放手——
“小宝，记得常来看看外公外婆。”
“好。”
“小宝，记得外公外婆会想你。”
“好。”
“小宝，记得外公外婆的家也是你的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