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鼓交三更。
此时的柳府灯火通明，府里的每个人都紧张而有序的忙碌着。
柳明村坐在书房里，听着外面混乱的嘈杂声，不由得把眉头皱了起来。
按理说，他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不应该还有什么事让他心烦，可是现在他故作深沉的眼光之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几下敲门声响起，略有急促，也说不上放肆。
“进来。”柳明村用浑厚的声音说道。
门从外面推开，一名中年女仆进屋后屈膝行礼。
“老爷，夫人产下一名公子，正等着老爷过去呢。”
柳明村听了这话，脸上却没有添丁的喜悦，反而一阵惆怅：“哎，终于生下来了。”语气充满了心事，那女仆不敢接话。
“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到。”柳明村对女仆挥了挥手，女仆行礼退下。
这女仆姓蔡，在柳府里干了二十多年，其他年轻的婢子、丫鬟们见到她，都尊称一声蔡妈。
蔡妈关上书房的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正要离开。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小声说道：“蔡妈，老爷还不去吗？”
蔡妈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看见夫人的贴身丫鬟采薇正站在身后。
“嘘——”蔡妈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拉着采薇迈着小碎步离开了书房门口。
绕过一排房屋，蔡妈才停下脚步，轻声埋怨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书房门口不能大声说话，你就是记不住。”
采薇伸了伸舌头，调皮的说道：“老爷不也没听见嘛。”
“你还说，老爷看你是夫人最贴心的，处处给你留着情面呢。换了别人试试，早给打个半死了。”
采薇又吐了一下舌头，然后问道：“老爷说了什么时候去看夫人吗？”
“说马上就去，不过我看这个马上时间不会短。要不你先劝着夫人休息吧，这次生产可把大伙儿都吓坏了。”
“已经劝过两次了，可夫人偏偏要等老爷过来看下孩子才肯休息，你不知道，她现在可虚弱了。”采薇皱着眉头，样子十分焦急。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哎，上天垂青老爷，家里又多了一个公子，原本多大的喜事啊，谁知他竟然这般不放在心上。”
柳明村先前的夫人生过两个儿子，如今都已长大成人，这个儿子是续弦之后的第一胎。
“采薇姑娘，你虽然在夫人身边侍候，但毕竟进府的时日尚短，有些事情还没有看得通透。像老爷这等身份，满脑子想的都是大事，还指望他儿女情长么？”
“话是这么说，不过夫人这一胎生的凶险，若不是赶巧孙太医告老还乡，单靠这城里的几位名医，或许命就没了。老爷总应该过来看看，安慰几句。”
蔡妈“噗嗤”一笑，看着采薇幼稚的脸庞，心想这个妮子也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想法竟如此小家子气。
有些话不便明说，蔡妈只是笑笑。
告别了蔡妈，采薇心中焦急，府里的规矩大，再着急也不能迈开腿飞奔，只能踩着小碎步，在重重殿宇中来回穿梭。柳府里七步一阁，八步一堂，有的宏伟，有的小巧，空气也清新，加上时时袭来的花香，着实沁人心脾。
不过采薇却无心欣赏夜色，她急匆匆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扇小门跟前。
推开院门，院里有几个形形色色的小丫鬟，互相打过招呼，采薇推开房门。屋子里淡淡的熏香，配合不太明亮的光线，让人觉得心平气和。
“老爷还没有来吗？”一个慵懒的女声传来。采薇走到里屋，里屋榻上半卧着一名美妇，披散着秀发，脸上淡抹脂粉，虽然还能看出苍白，但苍白中的一丝红晕，更增添了动人之感。
她见采薇回房，掀开被子，支撑着坐起来，透过一身薄纱的内衣，肌肤若隐若现。
“刚才遇见蔡妈，说老爷正有要事，等办完了马上就来。”采薇怕夫人不快，语气中加大了“要事”这两个字重音。
“哎，”那美妇一声叹息：“老爷是大英雄，正事永远忙不完的。”语气中有一丝淡淡的幽怨，看样子两个人的年龄虽然有很大差异，但这美妇对柳明村竟怀有深深的爱意。
“夫人还是先睡一会儿，家里这么大的喜事，不管老爷在外面有多烦心，也能给他解解忧愁了。”
“我刚睡了一会儿，现在精神多了，你再扶我坐起来些。”
采薇走过来，却没有按照夫人的要求扶她起来，而是给她整理了一下枕头，然后让她躺在上面。
“啊，让你扶我坐起来，你反倒把我按下。”
“夫人，请恕婢子无礼。刚才的凶险之处，连孙太医都满头大汗，换别人不仔细调养个大半年恐怕都出不了门。”
“呵呵，”夫人轻笑一声：“我也觉得奇怪，生产时身子犹如在万丈深渊，连魂魄都要散了，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活下来。不过现在我觉得神清气爽，一点也不疲倦。”
“那太好了，可能是老爷传你的养气之法有奇效，我让他们准备了稀饭，夫人要不要喝一些？”
主仆二人说了一会子话，都是女人家的琐碎事，忽听见房外一阵脚步声响，柳明村推门而入。
采薇跪下叫了声“老爷”，然后知趣地出了房间。
柳明村几步来到榻前，其实他走得并不快，步伐也不见得有多大，可房门到榻前这二三十米的距离，却转瞬即至，就好像是一阵风飘过去似的。
“事情都忙完了？”美妇笑着说道。
“都是些俗事，劳夫人挂念了。”柳明村怀有歉意地笑了几声，坐在榻边，抓起妻子的手，一手托着，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你受苦了。”爱怜之意溢于言表。
这时房门又被打开，两名奶妈抱着新生儿进来，给主人行礼，将孩子递到柳明村面前。柳明村探头向婴儿瞧去，见他睡得正香，粉扑扑的小脸异常可爱。
“你们先退出去吧，我和夫人说几句话。”柳明村从奶妈手里接过孩子，一脸慈祥地看着，似乎非常喜爱这个孩子。
看了片刻，柳明村慢慢把眼光移向妻子，夫人见他看自己看的情深，报以一笑。
“夫人，听人说你这一胎生得凶险，现下可好些了？“
“我觉得都好了呢，刚才采薇还说，一定是你教给我的养气之法有了效用，不然怎么能恢复得这么快。”
“那也得多加调养，我一会儿吩咐下人，把上好的补品都拿过来。”
“哪补得了那么多。”夫人笑颜如花，脸色红润了许多，更添动人光彩。她强拖着病体终于等来了丈夫，而丈夫又表现得极为关心，心中觉得吃再多的苦都值了。
柳明村看着妻子，微笑着说道：“近年来我道法小有成就，再苟活几百岁不是问题。希望这些年能与夫人长相厮守，生儿育女，改一改人丁不旺的局面。”
听此言，夫人一脸娇羞，眼中柔情无限：“只愿这孩子将来不辜负家族的门楣……”
“但是夫人啊，这个婴儿却是留不得的！”
柳明村刚才还柔情蜜意，转瞬却说了这样一句，把夫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你……你……为……”
柳明村平静地继续说道：“我近年来修习的道法颇为凶险，稍不留神就会走火入魔，导致性情大变，变成嗜血狂魔，所以压制戾气是修习这法门的最要紧处。我多年来致力于此，将戾气压在丹田之下。谁知竟然随精血而出，夫人这一胎便是戾气所化，如长大成人，必定成为祸害。”
一席话说得夫人脸色更加苍白，浑身发抖。那婴儿小脸红润，睡得安详，哪有什么戾气？
夫人一把抢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颤巍巍地抖动几下嘴唇。
看着夫人可怜楚楚的样子，柳明村还是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夫人，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
夫人摇摇头，忽然皱起眉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入门之前你已多年不近女色了对不对？”
柳明村点点头。
“为什么？”
柳明村道：“年龄大了，****自然消减。”
“****消减只是一方面吧，亲近女色会有损你的道法修为对不对？”夫人渐渐抬高了音调。
柳明村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和我亲近只是为了把体内的戾气排出！”夫人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可以看出她已经异常的气愤。
柳明村这回摇摇头：“第一，我不知道戾气会随精血排出。第二，即便我知道，我自己就可以排出，何必害了夫人还有这个孩子。”
这话说得有理，夫人的脸色稍稍缓和。
“你我联姻，中间有些利益纠葛，这个你也明白。而且你刚入门时，我对你也颇为冷淡，但是你为人贤良，又貌美如花，令我心动。唉，总归是我修为不够，结果害了你们。”
“不！”夫人哽咽着，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怀中娇小的婴儿是戾气所化，更不忍心让人将这个刚来到世上尚未看清这繁华世界的孩子残害。但她深知丈夫表面上温文尔雅，心肠却坚如磐石，决定的事情从不改变。一时不知所措，面如死灰，只能无助的把孩子抱得更紧些。
“求你放过他……”夫人的哀求显得苍白无力。
“不能因为一时心软，留一个祸害在人世。”柳明村的语气依然平静如初，但越是平静，越使夫人觉得事情无可挽回。刚才的柔情蜜意与现在的心情落差太大，急怒攻心，只觉大腿一阵滚烫，血又从下体流出。
夫人生产时已经失血过多，孙太医勉强吊住了她的性命，却只是一时的功效，片刻间便回光返照，夫人还以为自己身子安好。此时心中着急，更加速了生命衰败之象，见她两眼一闭，身子萎靡地垂了下去。
柳明村也感觉不对，掀开被子，见鲜血已染红了大片被褥，瞬间只觉得体内真气翻涌，正是修习道法的反噬之力，其中戾气丝毫不见减少，心中大惊：“莫非自己的行为毫无功效？”
夫人睁开眼睛，用最后一丝气力说道：“不要再欺骗我说你不知道戾气会随精血排出，从娶我到生他都是你的练功计划。你说过每个人都有孽障，只能自己消除，别人帮不上忙，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孽障，你要亲手把他除掉，才可神功大成。不过你想过没有，杀死亲生骨肉，本就是人伦惨剧，靠这种方法消除孽障岂不是个笑话？你如对我有一丝真情意，在我死后，用心教导这个孩子，让他明白善恶是非，不要成为一方的祸害，这才是你真正消除了孽障。否则老的孽障消除，一个更大的孽障会随之而来，也会因为罪恶让你从此不能心静。”
说罢夫人睁大双眼，看着柳明村的反应，见他面沉似水，木无表情。心中一阵哀怨升起，长叹一声，头往下一垂，香消玉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