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发现上周日草稿打好后忘记点发布了,抱歉~本周日还有一更)
说书人长身离桌,朝着六名茶客拱了拱手道:“对不住了,今天这书是说不成了。诸位如果还信得过黄某,且听我一言立刻从茶馆后门离开,不要回头,更不要停留,性命攸关,切记!”
几名茶客闻言色变。都说在纷争乱世中言无可信更无不可信,可一旦被点到杀伐二字后却根本无需言语赘述,能安身脱离便绝不会附带再问个为何的。于是纷纷从后门离去。
肥胖掌柜跟随在最后一人身后关上门,一个箭步跃回了柜台。此刻这胖子豹眼圆睁、一脸肃容,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睡眼朦胧的老态模样?
再随手一掌将沉重的柜台推离了数尺,地面因此露出了一条黝黑深邃的地道;胖掌柜走到说书人面前作了个揖,然后轻轻牵过说书人身后的垂髫童子,双双快速地走下了地道台阶。
少顷,短发跑堂少女突然也是一掌,又将柜台推回了原位。
这几人做这些动作早已娴熟自如,显然应是早有过了多次这般的经历。
“义父,您这次为何不走?”一掌推回柜台后少女凝望着说书人,不解发问。
“走不了啊。我已经多等了他一年,大老远跑来,总该聊上两句吧。”说书人抓起桌上纸扇插入宽大的袖袋内,看了少女一眼,笑问道,“如意,你怕吗?”
少女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许是因为隐隐猜到了说书人提到的这个‘他’是谁,所以感觉有些震惊;又或许只是因为看到说书人对自己笑了,因此才更加震惊。
义父他,居然又对我笑了……
八年前的一个冬雪街头,有个衣着单薄的小女孩跪在路旁,卖身葬父。她出身市井,母亲早亡,原本还算殷实的小门小户,却因为父亲突染重疾病,半年治病下来便散去大半家财;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哪里冒出了一个自称是女孩婶婶的自家人跑来说要照顾这个不幸家庭,善良的男主人应允了。却因此演出了一场鸠占鹊巢的荒诞剧。
这个婶婶入驻不足一月便开始以主人身份自居,尤其是在觉察到女孩的父亲只能瘫在床上,根本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后便开始原形毕露,作威作福起来。女孩每日所见便是婶婶以威胁要将她卖掉来要挟她干各种活,自己却只顾逍遥快活。稍有不顺心肆意打骂父母俩,便是她最大的兴趣。当女孩在困苦日子里越发长大,父亲身体愈加衰退,却早早断了继续治疗的念头,家里钱粮见底再无处可借,房屋破损了也没钱去修;婶婶开始勾搭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回家,女孩总无法忘记那些猥琐男子提着裤腰带从漏风简屋里走出,丢给她十几枚铜板时,她的那张谄媚笑脸。父亲也不是没想过去官府状告这女人,然而一来清官难断家务事,二来这泼妇又实打实是个奸猾耍赖的行家,在公堂上一哭二闹三上吊,总是把自己扮成个苦心持家还要惹人怨怒的可怜妇人,往往能搏到许多不知情者的眼泪同时父女俩还得被指责一通不知感恩,临了又是被这恶妇在家里变本加厉地收拾一通,着实无奈啊。
女孩七岁那年的一天,她偷听到婶婶和一个嫖客说起打算将自己卖到妓院的话。想着自己父女俩这几年吃到的她的苦头,和她那口头禅似的说要卖掉自己的话便要成真,女孩不禁恶向胆边生,磨快了尖刀当晚趁妇人不备时一刀扎去。可惜年幼的孩子无论是胆气还是力气都有所不足,这仓促的一刀仅仅划破了妇人的手臂,妇人暴起边怒骂边痛殴女孩,甚至还顺手抓起了那把尖刀,最后居然一刀刺中了女孩那瘫痪多年不知为何竟能够起身护女、突然插到二人中间的父亲胸口……
恶妇尖叫着逃跑了。父亲临死前抱着女儿,流血又流泪,只是艰难断续着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让她进家门是我的错,本以为她能照顾你;第二句是你长得真像你妈,也是一头短发。最后他摸着女儿的头笑了笑,死了。
手指被冻疮绽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了父亲的脸庞后,将他放入草席中拉到离都城外,跪在卷席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幅场景,在大离国寒冷的冬日,见怪不怪,所以不需要木炭写下什么,不需要她吆喝哭诉什么,可有谁愿意为了一个衣衫单薄的肮脏小女孩,去摊上这种需要耗费不少精力的晦气事情呢?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她的面前,下来了一位华服微胖的中年男子。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蹲下身问道。
“如意。”
男子点了点头,又问,“你父亲?”
“嗯。”
“你需要多少钱?”
“十两晶票。”
男子又点了点头,却问道,“寻常人家操办葬礼一般只需要三、四两晶票,你为何需要十两?”
女孩抬起了头。小脸上肮脏的污垢盖不住她清秀的面庞,清澈的双眸中闪出了一丝希冀的微光。
她回道:“隔壁吴妈说了,风风光光的办一次葬礼大约就需要十两。买个好些的灵柩要三两,刻个墓碑二两,雇些人帮忙也要二、三两,剩下的钱刚好够请几个邻里吃一桌光明邨二两晶票的席面。”
女孩顿了一顿,眼神里透出了更多的殇逝之情,“我爹这一辈子很苦,我希望他能走得风光些。”
男子并未按套路发展的那般动容落泪,随即痛快付钱并留下一句‘孩子苦了你了,跟我回去过好日子吧’之类的话。
他只是又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本事值这十两晶票?”
“我会洗碗、烧菜、打扫、洗衣……”
男子伸手阻止了女孩的陈述,道,“我不缺丫鬟,我也不需要一个只值十两晶票的丫鬟,更不要跟我说将来可以给我暖床的话。所以,你再仔细想想,你还有什么本事呢?”
如意低下了头,似乎在犹豫怎么回答,然后她又慢慢地抬起了头,平静而又坚定地说道:“我想我可以杀人!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学习如何更好的杀人,然后替你杀人!”
男子微微一笑,站起了身,他摸了摸女孩的头,离去前丢下了一句话。
“明日晨时,等在小南门三牌楼的人民碑旁,有人会来接你的。”
随后便有人过来替女孩安葬了她的父亲……
这以后,如意便来到了男子的身边,那男子让她喊自己义父,派人悉心教授她武艺。如意练得很努力,但似乎却从未达到过义父的要求,因为她再也没见过他对自己微笑。在她的心底里,那冬日街头上他摸着自己头微微一笑的画面,就和父亲临死前的那一暮如初一辙。此生再见不到父亲的微笑了,所以她早把对父亲的爱转移到了这位义父身上。而她曾为自己定下过的两条最重要的准则,一是此生不留长发,第二就是要争取让义父再对自己微笑。
……
一念至此,已是潸然泪下。她突然拜倒在说书人的面前,哽咽道,“如意不怕,只要义父不嫌弃,如意愿意替义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青衫说书人微一颌首,转头看向门口。
“去外面走走吧,房里太闷了。”
……
二十多骑分立于村口已一柱香有余。就连训练有素的战马们都开始变得有些不耐,不停地原地踱步,摇头晃脑地喷着响鼻。
只是马鞍上的那些骑士却无一人对此等待有任何不满。
官道上再次被拖出了一条烟尘。一驾四乘马车风尘仆仆地一路驶来,来到了众骑面前。
众骑连忙勒转马头替这辆只稍稍减速而没有停下意思的马车清出了前行的空间。
最终在中山王的骸体旁停下了车轮。众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辆外壳为精铁打铸的漆黑马车,不敢言语。
漆黑的车壳,漆黑的车辕,漆黑的车轮,全部精铁打铸,重逾千斤。车辕前套着一匹毛色同样漆黑发亮的马,身型比一干战马更加高大,这畜生走到同伴中间时故意昂首咧嘴,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时刻不忘体现出自己的马王身份。车夫一鞭落下,这才抽得这畜生稍稍老实一些。
那车夫灰衫灰裤,头戴一顶笠帽,身型魁梧一点不输当首那名名为胡轸的褐甲骑士。擦肩而过时,二人更是同时用眼神余角互瞄了一眼,心中同时嘀咕了一声,似乎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车厢一侧的窗帘被轻轻掀起一角,露出了两根形同枯爪的手指。一个慵懒沙哑的声音同时透过车窗传进了众人的耳朵,“中山王,你最爱竹,所以我让你死也和竹子相连;你说要替大离江山讨份公道,嘿嘿,十殿阎君最爱讲公道,你在下面就慢慢地讨吧。”
老道、白衣公子和风韵娘子皆是心头一寒,就连如胡轸这般的硬汉在听闻了这句话后也是情不自禁地微低了些头颅。
禁军偏将驱马来到马车车窗旁,俯身低语道:“上师大人,之前有个天枢处的暗哨突然奔走报信,虽然他后来被我们第一时间击毙,但或许还是会有些声音传过去。如果被黄维民听见了,小的担心他会不会提前撤离呢?”
马车里那人冷哼一声,继续沙哑着道:“蠢货!你以为天枢机令是什么人?他会看不懂?如果今天真是来剿杀他的,那至少也得带上几名三品正将领两营千甲重骑才勉强够拿得出手。”
“而且这一千名重骑还得做好与笋破村玉石俱焚的准备才行,天枢处的硬点子可是扎手的紧呢。”
偏将闻言立即色变,后背已然湿透。然后他又听马车中人继续道,
“要知道昔年大离王朝真正的核心机构其实并不是礼吏户工刑五部,也不是被那两位大将军掌控的兵部,而是那专门负责收集天下一切秘闻、同时沟通着凡人世界和修行世界的天枢处!别看大离王朝似乎已经覆灭,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光是他黄维民手里的那本大离修闻录和那张记录隐蔽在世间的万余名天枢处密探名单便足可以让目前这几位驰骋大陆的大军阀吓蜕一层皮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记住,我们今天是来请人出山,是来做客的!”
偏将于是连连点头称是。
这人说自己是来做客的,便就是来做客的?但当客人的如果不久前才刚杀了此间主人,那这般猫哭耗子的举动是否还有意义呢?
“胡轸、扈羞、赵正铭、顾剑闯,前面开路。”马车中人吩咐道。
对应的褐甲魁梧大汉、风韵小娘、老道士和白衣公子哪敢不应,一齐越过中山王与笋破村的村界碑,并驾前行。四人之后,中间是马车,最后才跟着二十多名禁军。
一路无语。
笋破村内错落排列着近百间高矮不一的楼房,无一例外的朝南有着扇大开门;村子的中央共有三纵三横六条商街,经营着商铺、客栈、酒家、饭店、茶馆、赌场、妓院等玲琅满目。一般说来,大离国的商家们都有着大敞南门迎客来的传统,南方五行为火,所以敞南门也有着取意希望生意能够红红火火的讨喜意思。然而,这往日喧嚣热闹往往彻夜不眠的商街此时却如鬼城般寂静,空气中只余下一行人马踏青石后发出的‘踏、踏’声响。
七拐八弯的行将绕出商街。往东望去有一座石砌高楼耸立,一览众楼小,仿佛鹤立鸡群般的存在,那便是曾经的中山王府邸了;往北了则是笋破村的中心广场,四、五亩占地的广场上,中央建了个两丈多高的牌坊,上书‘清流轩辕’四个大字,想来也是当初为中山王歌功颂德而建。广场东南侧有条小河,两岸杨柳尚青,隔河也能望见对岸王府中的亭榭布置。
一行人的目的却是径直穿越广场,往北去到一家茶馆,寻一个名叫黄维民的说书人。
然而,刚出商街,才踏上广场,便见对面有两人款款行来。
一人衣衫青比杨柳、袖摆飘飘,正是从那斋元茶馆而来的说书人;另一人豆蔻年华、面容清秀身材婀娜、一身素色布衫配一头干练短发,说不出的巾帼英姿,正是那曾先卖身葬父后却只忠心于说书人的少女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