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冷雪笠未曾离开商羊山。白天时,她在陆家父子丧命的溪谷,六神无主、漫无目的地游荡,或者长时间坐在丈夫和公爹的坟前,神情愁苦,无语泪流。到了晚上,她有时会回到篱院,躺在石床上,思绪纷飞,想念最多的,就是陆小渔。陆小渔没死,这是苍天给她的最大的安慰,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她自幼失亲,蒙陆兀翼收养,长在陆家,又留在陆家,如今亲人皆没,清川城又似乎凶险重重,天地虽大,实不知哪里才是寄身之地。
那个救了他的人,埋葬了公爹和丈夫尸首的人,带走了儿子陆小渔的人,她很情愿地把他想象成一个人,对这个人,眼下她既心怀感激又薄有怨念。一天晚上,冷雪笠再次拿出那张绢帛,一遍遍地看,终于把目光停在凤皇二字上面,宛若醍醐灌顶,她暗暗埋怨自己这些天不该彻底丢了神智。
第二天,冷雪笠就出了商羊山,一路北上,复又东行,逢人便打听凤皇在哪里,却没有一人知晓答案,很多人反问她这凤皇是山,是水,是村,是镇,是楼,是屋,是峰,是洞,是商号,还是门派……可怜冷雪笠对这个凤皇本就一无所知,自然答不上来。
直到在申州铜狐城中,她问一个地理博士,那博士才提醒她,若真是地名,怕是原本无主无名之地,有人移居于此,自撰其名,自为主人,若只凭天下的地图,是找不到这个地方的。
离开那个博士的一瞬,冷雪笠就做了一个决定,无论会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回到清川。
这天吃过早饭,冷雪笠起身离开铜狐城,出客栈时,就发现大街上有许多军士来来往往,在各家铺坊门口进进出出,像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走到城南门时,冷雪笠就认定城中果真发生了大事,因为仅目光所见,就有成百的骁骑兵急匆匆纵马出城。
走了一里多路,来到安澜江上的浮云桥时,冷雪笠发现桥头竟有数十位军士在检查过桥的行客,她停下来,远远地观察一阵,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对进城方向的行客,这些军士一律放行,但对离城而去的行客,无论男女,他们都盘查得极细。
整个桥头闹哄哄不知道已经持续了多长时间,冷雪笠亲眼看到许多行客特别是孤身一人的大都遭了军士们的揩油,身上的一些细软被几个一脸痞气的军头顺走,那些不甘心、不示弱的,几句口角之后,往往遭了殴打。
冷雪笠摸摸怀中仅剩的几两碎银,心怯之下,好似不由自主一般沿江东行,没办法,她虽身藏佩剑,但功夫还不至于百人敌。
走了两个多时辰,沿途冷雪笠看到了许多被打烂的小渔舟,一个个躺在江岸上,四分五裂,还有许多的马蹄印分布在碎船的周围。希望看到的渡口一直没有出现,人已走得疲惫不堪,这时,她远远瞧见前方有一土墩一青湖,湖漫墩下,墩围湖岸,墩湖之间,有一片苍木遮映的地方,其内好似有炊烟升起。
话说此湖是牛轭湖,此墩是卧牛墩,不远处,安澜江的江水已经陪伴它们流淌了无数个年月。
(注:牛轭湖现在已经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专指某一类特征的湖泊)
冷雪笠走近了,看到一株古木旁有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土墙土屋高烟囱,正房西山墙上倚着两根长竹篙以及两根碧绿的细竹竿,烟囱里余烟袅袅,未几将熄。
口渴难耐的她便走了过去。
一进院子,便看到满院的马蹄印错乱不堪,还未开口呼唤主人,突然发现院角一方磨盘下坐着一位十岁出头的少年,倚着磨盘正在那里抹眼泪,虽在哽咽却好似忍着不发出半点哭声,他的身前,有十几块被打烂的小船的船板,还是半湿不干的样子。
冷雪笠知道,这少年只是主人家的孩子,若要尊重主人家,还得招呼大人才行。
“主人在家吗?”
少年听见有外人来,放松了表情,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起来,转身正对着冷雪笠,回答说:“我在这儿,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说,你们家大人呢?”
“哦,爷爷出门半个多时辰了,可能过一会就能回来。”
“好孩子,你能送我一碗水喝么?”
短短一会,少年自厨房捧着一碗热水出来了,冷雪笠接过来,放在磨盘上,等它凉,然后开始和少年有一笔没一笔地聊,她望着余烟未尽的烟囱,问:“你家东厨这炊火是谁点起来的?”
少年说:“那是我蒸好了米饭和咸鱼,等爷爷回来吃饭。”
“哦,好孩子!”冷雪笠心中暗赞这小孩懂事,因为他身量尚小,看起来不过十岁多些,却已经能忙活厨灶了。
“那你身前这些碎船板是怎么回事?”一路行来,冷雪笠看到了太多被人打烂的小舟,由于过江心切,她心里一直沉甸甸的。
“那是爷爷放在牛轭湖岸边的船,州兵们骑马过来,不问青红皂白,拿手里的家伙打得稀烂,还问爷爷有没有其他的船了,爷爷说没有,他们不信,到家里看过以后才走了。”男孩说起来很是伤心。
“这些船板是你捡回家里的么?”
“是的,可已经修不好了。”
冷雪笠当然知道这碎船修不好了,但还是为少年对小船的热爱之心而感动。
“你家还有船吗?”
少年用略有怀疑的目光看看冷雪笠,摇头回答:“没有了。”
“那你知道离这里最近的渡口还有多远吗?”
“还得向东走很远,但我不知道到底有多远,要不等会爷爷来,你问爷爷。”
“你爷爷出门干嘛去了?”
“不知道。”
冷雪笠渐渐把话题转移到男孩身上来。
据男孩交代,他叫燕少葵,自幼没了父母,和爷爷相依为命,临水吃水,捕鱼为生,日子过得尚不作难。
就在冷雪笠将一碗水堪堪喝尽之时,院外悄无声息地走来一个老者,未进院门就笑呵呵说话:“葵儿,是有客人么?”他早看见有陌生人在他院子里,只不过看出不过是一女子,且和孙儿交谈甚睦,知道来人不是恶人,故而放松罢了。
冷雪笠连忙离开挨靠的磨盘,躬身为礼。
“小女子冷雪笠,行路之人,前来叨扰,敢问老丈高姓大名?”
老者身材颀长,神色矍铄,目光温和,自肩而下的旧灰袍下面却是一身玄色短打装扮,见冷雪笠客气相询,忙道:“不敢不敢,老朽我姓燕名擎,看你你年龄不大,称我一声燕伯好了。”
冷雪笠赶忙回应:“问燕伯安好,冷雪笠叨扰已毕,也该走了,请问离此地最近的渡口还有多远?”
燕擎道:“你是说青龙渡么?向东尚有四十余里,我就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要过江么?向西四十里不是还有浮云桥吗?”
冷雪笠忙将自己不敢经桥过江的情由说了,无非是说身上盘缠有限,怕被兵痞们一股脑儿掳个干净,不得已多走些路,找个渡口过江。
燕擎皱皱眉,说道:“可今日事儿异常,莫名其妙,渡口也有许多兵士把守,虽然渡资不过几钱碎银,可要是那些兵士同桥头的兵痞们一般作风,你岂不是愿望落空。”
冷雪笠听罢,大为踌躇,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失了进退,脚步也挪不开了。
燕擎看这神情满溢悲哀的女子脸上又多了难色,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他说:“看你这情状,怕还没有吃午饭吧,若不嫌弃,不如同我和小孙一起勉强吃些吧。”
冷雪笠早饭本就吃得不多,加上走了两个多时辰,腹中早有饥饿之意,听燕擎这么讲,大为感激,眼下承情不如顺情,当即执手作礼,应道:“承蒙盛情,雪笠如此相扰,倍觉不安。”
燕擎一边招呼冷雪笠往大屋里请,一边让燕少葵去东厨把饭菜端上来。燕少葵扔掉手中的一块碎船板,朝厨房里走,嘴上却说:“爷爷,替我出气了没有?”
燕擎笑道:“这孩子,净想着出气,受了官家的欺负,想出气可没那么容易,再说,我一个穷老汉怎么替你出气?”说着,和冷雪笠一同进了屋子,又忙招呼客人在四方桌旁面西坐下,而他本人则入了主人位,面南而坐。
冷雪笠聪明,将燕擎的话一语点破:“敢问可是小船被人打碎之事么?”
燕擎点点头:“州兵骄横,今早一帮骑士闯至湖边,不分青红皂白将老朽的小船儿给砸了,还来我院中放肆,老朽和孙儿在此谋生,不敢得罪他们,只能任其欺负了。”
正说着,燕少葵用一方托盘将吃食并三双筷子端了上来,不过是两条蒸熟的鲟鱼还有三碗米饭而已,那碗儿也不大,燕擎看过了,面生歉意,对燕少葵道:“厨房里还有吃的么?”
“只有些米饭了。”
燕擎微微一哂,从胸前掏出一个颇大的皮袋来,扔在饭桌上,対冷雪笠说:“你来的巧,方才忘了,今日在渡口牛肉铺里还买了些熟牛肉来,品相不好,本不想拿出,但为了填饱肚子,大家对付着吃些。”
冷雪笠看那皮袋缝制得极为结实,样式却不算精致,倒像是个行军用的装备袋,袋口还缀有一个字,是个“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