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香儿离开这间屋子以后，陈烟一直很忙，压根没动过她的卧室，此时此刻她毕竟还是个拥有着正当的体面工作之人。每天准时上班下班，逛商店、赶集市，为生活里井井有条的一切而忙碌着。很多个夜晚仍然习惯性地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趁着夜色将近不近，一路经过城市里那熟悉的风景，途中依然会去十三的店里点上一杯糖水，偶尔会故意点上两杯，打包带走一杯，又在回家路上不自觉地喝光它。
但是她早已开始怀念，和数年来每一次失去一样，这便是她的德性。当她开始怀念，便只得承认美好确真存在过。
洛香儿拖着行李箱正要搬走的那一天，屋子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切如常，她并没有毁坏掉自己留在这里的痕迹，她那偌大的皮箱里除却几件贴身物品，难道什么也没装？浴缸旁的沐浴液，和陈烟用着同一个牌子不同的香味，那个扁扁的瓶子；挂在遮阳棚下的晴天娃娃，一边一只笑脸相迎；娃娃下面顺畅铺开的盆栽，绿森森不见一点灰尘。
她推开门先把箱子拖出去摆好后，进来站在鞋柜旁，被遮住了半个身子，陈烟坐在鞋柜另一边的茶几上，双腿伸得笔直，抬头努力望向天花板，两只手在一旁显得很多余，无处安放。
一阵风吹来，晴天娃娃叮铃作响，空气里闻得到盆栽里泥土潮湿的味道。她见陈烟坐在那里，像极了那年冬天等在十三店前门槛上的模样，依然跟个孩子似的。洛香儿站在门口沉默许久，对门的阿姨出来看见她，寒暄着，“小洛这是要出差吗？”她如往日一般对阿姨笑嘻嘻地应答着，又转过头来望着陈烟，看得出来是在等待着什么，确切地说是在期待着陈烟什么。
她终于没忍住，一把关上门，没走进屋里来，就站在门边一动不动。故意把声音压得极低沉地说，“我舍不得爱他，你却和他做爱。你当真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深深爱上他了吗？”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如果你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使我困扰的就是他，你还会这样做吗？”
陈烟一言不发，那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脸终于彻底用光了她所有的耐心。
“你就永远丢不掉做爱这个兴趣爱好吗？”她怒斥一声，澌灭了四周墙壁穿凿而过，整间屋子久久沉寂在愤懑之中。当她跑出去在大街上拦截出租车，却看见脚上那双拖鞋竟是刚刚一直舍不得换下的。这早已不是她第一次撞见她和男人缠绵，从她认识她那天起，除了对感情不专一这点，她没办法苟同甚至嗤之以鼻，在她眼里她什么都好。
陈烟转过头望向没关严实的门，透过那一罅隙早已见不着洛香儿的身影，她傻傻地笑起来，耳朵里不断响起曾经无数次逗笑她的一句话。
有一天洛香儿坐在沙发上，脖子上盖一块凉爽的毛巾，一会儿用它拭去脸上蒸发出的汗水，南国燠热的空气里很难感受到风这种稀罕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头顶上的吊扇的话。她瘦小的身子耷拉在陈烟眼前，古怪的表情里俄然叹息一声，“小时候，我爸希望我长胖，我妈希望我长高，然而当他们看到隔壁家的罗四海时，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她常常自顾自地说着这句话，或许在她烦闷时，或许在她自信心受挫时，不管她是怎样的心情，陈烟只看到她说完以后那副轻松的模样，这好像是一句魔咒。更奇怪的是，当陈烟听到她说这句话，或想象听到这句话时，竟会不自觉的傻笑。
过了这么多年，陈烟依然可以清晰地记起初遇那天，她在院子里伺弄花草，披散着一头蓬松的黑发，记起她右侧鼻尖那颗褐色的痣，她看起来很放心地呆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
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她们未脱衣裳裹在没有暖意的被窝里，头抵着头聊至夜阑人静，洛香儿告诉陈烟：当她迈出人事部时，仰面与天空相觑，鸽灰色的天穿着一袭朦胧的薄纱，视物全变模糊了，她任凭感觉机械式地展动胳膊摆开双腿。还在想着那泛黄牛皮信封里躺着前一夜涕泗横流的感慨，被手颤微微地抖落在匆忙的玻璃桌上，正倒映着她看不清的脸貌。
她说她没有了大学专业文凭最后的保障，没有了大学给她恣意选择却不必负责任的特殊时光，多么可怕的境况啊！多么疏狂任诞的人生啊！况且她的热爱并不能够发誓天长地久。她竟然还是跟大学致下歉仄，旋即与其别离，她觉得可能是她虚度了还热爱大学的时光，可能是经过一段时间大学不再闪闪发光了，现在她想做她现在顶热爱的事情，如何做？会做到何时？她也没办法列张计划行程的清单，只是从现在起开始做。
她想要去这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终其一生寻觅所有存在的美景，用她手中的画笔留下顷刻间的美丽。在某天早晨一场美梦中醒来，她便辞去了一份安稳的工作，辞得不算果断，但足够勇敢。
她说她最后一次在公司，看见那两张紧挨着的办工桌，一侧文件堆如乱石坟岗，电脑屏幕忽闪忽闪眨巴，像是要断电的样子，可天花板上的照明灯又是熠熠般闪亮的；另一侧则泠泠然，也没了生气，一眼便可知无主人相伴。虽然两张桌子几乎没有罅隙，界限却异常分明，两边都瞧得见只影可怜。
她们就这样在遥远的地方邂逅，她们谱就了彼此生命中的某一乐章，相信的是，总有机会促使她们离开，如今深感一种苍凉，不知曲是否已终，人反正是散了。
薄暮时分，她们一起来到十三的店里，远远就看到了停业休息的牌子。她们手里拿着卤味和啤酒，推开一扇门，此刻空荡的店里，只有水震荡杯壁的声音、门外拥进来的阵阵风声、十三轻轻的哼唱声。
当啤酒“咣咣”咽下，三人皆一副熏熏醉态。窗外涌过一群男女，是清快明媚的年轻人，有的喁喁细语，也有的盈盈言笑。她推窗展望，举目所见皆属“现在”，他们也是“现在”的一种成分。封藏起畴昔经过，生活似乎总是从这一秒开始的，下一秒又立刻变成了“现在”，在无尽的重复里愈来愈习惯，然后悄然成悲肃然成恐。
当陈烟一个人的时候，她不敢害病，绝不敢害大病，她一想到躺在孤极无俦的空间里，因为没人签字或无力承担医药费，而望着医护人员治疗未遂的样子，心中便为“一个人”的模样深深担忧。
她想这世上的人都可以一个人穿梭在虹销雨霁彩彻云衢之下，然后走遍城市里能见之卖场满载而去，于生辰时分为自己点上蜡烛顾影自怜。一个人焦灼等待工资降临后漫不经心地交清水电房租，工作至凌晨似野兽般茹毛饮血呃逆不止，接着睡眼惺忪倒屣而迎熹微晨光。一个人可以做太多事，太多的事，多到足以生活下去，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独立的一个人，这世界好歹还留给了他们一个角色，趁他们还年轻，还健康，还没有疯，所以他们还可以继续演绎名字（这个唯一真正属于他们的东西）里的“一个人”。但当他们的手脚和智慧不再和谐时，他们再也演不了了，或许他们是工人，是老师，是唱歌的，是跳舞的，他们是一切一切微乎其微的角色，是一切真实的存在。他们在自由里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孤独，然而他们渴望被爱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知道惟有爱，使他们即便失去扮演角色的能力，仍然能够继续活下去。爱使两个角色砉然变成了两个人，爱使一群角色瞬间交汇成一群人。有一天他们都敢害病了，哪怕是多大的病，不变的是他们依然是独立的个体，允许独立进行一切活动。但他们再也不啻为一个妄同生死率轻去就的角色了，不再是这世界随便将其换掉，就可以愀然消失的角色了。
她是一个没能建立起宗教信仰的人，没有运气用一切超自然之迷魅获得死亡的快乐，所以她便相信一种固执的爱，一种她不相信能遇见的爱。
几天前，洛香儿曾来过十三的店里，她很少同十三独处，她并不愿意两人拥有过多能使其浮想的时光，一直以来她都很克制。她抱着一本书安静地往靠犄角那张桌子走去，那个位置正好可以极其自然地看到十三在吧台里的一举一动。她跟他说她今天想休息，他帮她调上一杯不那么甜腻的水便继续忙碌了。
坐了很长时间，她起身时裙裾拂过一阵风使得书页翻飞，回过头来已经找不到那页一直未读完的纸，她在店里走走停停四处张望，丢几颗食子，惹得水缸里的金鱼兴起潆潆波纹，排列整齐架子上那些张牙舞爪的书籍。
她走的时候带走了一盆奄奄垂危的花草，自从认识了洛香儿，十三店里那些可怜的盆栽又有了重生的希望。她对待花草有一种特别的耐心，岂但救治它们的生命，经她呵护过后盆盆精彩绝伦，她那只握画笔的手十指纤长灵动自如，使起剪子来竟亦毫不逊色。十三也是常常称道这双足以羽化成仙却遗世而独立的妙手。
所以这天出门的时候，陈烟曾问过她，少焉将赴十三之约，是否要带上这盆花草？她听后若有所思般顿了顿答道：“过两天吧。”
若他们三人早知道这是最后一场约会，他们会不会竭尽所能阻止约会过后那场荒谬的不知所措。洛香儿会不会一早把这盆栽完璧归赵？十三会不会让陈烟和往日一样走小楼后方的楼梯？陈烟会不会刻意记起没关上的店门？
一切暂时回到这场酣畅淋漓的约会里来，陈烟和洛香儿脱掉了鞋子，脚趾轻盈地从光滑的地板上掠过，没有开电灯仅仅点上几支孱弱的烛火，影子被她们踩在脚下，随着影子相互追逐。起初，十三只在一旁看着她们嬉戏，而后竟不知不觉同她们玩起影子来，跑累了三人便头顶着头倒在沙发上，从屋顶上望下去那画面可爱极了。
待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她们兴尽而返却意犹未尽，诚然，她们的确在一个小时内先后折返回到十三的店里。
那晚，洛香儿回去见到那盆栽，全身血脉触电般的感觉，促使她极速代谢掉体内的酒精，头晕脑胀地抱上盆栽破门而出一路雀跃，睇眄于星空之下扶摇于清风之中，她还是第一次这般迫切地想要见到十三，那些一直以来应该不应该的克制，全都抛之脑后，这一路她再也顾及不得道德礼教之问题，哪怕是俗语里的“先来后到”这样粗浅的道理规矩，也全都去******管不了那么多了，天地星辰一定要帮她见证：此刻她凭借着人类最原始最本真的欲望，获得了多么无穷尽的喜悦之情。这是每个正常人在心无旁骛爱上一个人或爱上做一件事时，心底那突如其来勾魂摄魄春风得意的喜悦。
见十三店门未关，店里也不见十三踪影，她心里忽地惴惴不安，这一道楼梯肯定隔断着她和十三，也隔断着她和爱情、和心中对爱情怀瑾握瑜般的坚守。她嘲笑自己：难道我爬上这楼梯只为给十三送这盆栽吗？难道我要在表白完长久以来对十三的爱恋之情后，冲过去，跳起来，一把扯断那串碍眼的风铃吗？
那一阙长梯过后，竟带给洛香儿始料未及的结果。她不明白陈烟对待爱情的立场究竟与她差了怎样一个十万八千里，她清楚地记得那些有关于十三使她备受困惑的日子，陈烟是怎样在一旁默默陪伴她的。她以为陈烟早已洞悉她的心事，她还不能释怀陈烟和十三那****的身体，出现在她眼前时打得她措手不及的感觉。
离开阳城似乎是她现在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情，这件事情不容耽搁，阳城于她而言，本就是陈烟，本就是十三。这又是她不可改变的感情。其实整件事情里，她能有立场的时候，几乎没有，那一刻，她真羡慕十三那个远方的恋人，真想变成她，这样就有了立场。去愤怒，去怨恨，去抓，去撕，去踢，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比她好，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
所以，你看，她现在是不是很可怜，是，是，她现在一定这样认为，可没有人这样认为，在那里，她真的很可怜，却没有博得同情的资本。这才是最可怜的地方。这样的形象，是很难被忘记的，在她一生之中除却这个形象之外，就只有另一个形象，那个常有的固定的平常的形象，终日于无声无息之中，遵照着真心永远取悦于自己，永远使人阳光灿烂。而在此刻这个形象面前，她才算是完整了，才认识到自己最完整的模样，悲戚痛苦自是不言而喻，
她想去海边睡上一觉把身体彻底交给海风与海浪声，像那无数个和陈烟流浪海岛的黄昏一样，然后一头扎进属于生猛的世界，自此，她是她，路人是路人。
不知何时起，陈烟突然不再去十三的店里了，应该不是突然，也就是有那么一天不去了，接着再去之前，又想着不去了吧。看起来，像是哪天突然就不去了，其实怎么可能，这和洛香儿的离开不一样，这不是一件下定决心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决定。
当那些夜晚里的同情与温存，随着洛香儿的离开渐行渐远。没有人感到惊讶，陈烟不以为意，十三不以为意，就连蓝荷也不以为意了。恐怕，如果洛香儿知道会感到惊讶，从始至终，她都是那个最倾尽全力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