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九九四年开始经营公司,其间的甘苦只能自己体会,讲出来别人也不爱听,讲给有过类似经验的人,倒能互相倒一倒苦水。
在山上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僧人负责山上的耕种,所以外出时脑子里记的全是农具、种子之类,他回来后就告诉别人,在哪里发现了这些东西可以去购买,而一起外出负责别的工作的僧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到了这样的东西。
僧人以此举例,人的行为和见解是和自己的内心相关的,心里想着什么,你的眼睛就瞅着什么,而自己的内心又是被自己过去和正在从事的行为左右和决定。
我上山,肉体是在山上了,可心里想的却是钱。
到了山上一看,这么多的居士、信男信女、僧人,还举办那么多的法会,光这些吃的喝的用的就得花多少钱啊?每天庙门一开,这该是多大的开支啊?就算庙里有几个小功德箱,但仅靠这点是完全支撑不起这些费用的。况且,信众的善款有的是用来印经,有的是用来放生和为寺院建设的。难,我觉得挺难的。无论是当家人还是修行的僧人都不容易。
寺院里自己种菜,也接受信众的布施,加上一些寺庙的建设,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需要人做,但是却感受不到金钱的压力。所有的工作者都是义工,也没有经济报酬,香火也是免费的,谁来都可以挂单、免费用斋。
早课结束后,有个长期在山上做义工的居士给大家看了看僧人们的袜子,这些袜子已经破得不能再破,补了再补。很令我震撼。修行者不贪着物质,拥有高于物质的思想境界,若换我做到这样,是万万想不到的。下山后我跟女儿保证,从今以后,我也穿破袜子。正好袜子上有个洞,我就找布想自己补上。结果找了找,没找到就放弃了。因为我还有新袜子,有新的谁愿意那么麻烦补旧的穿啊。
这和钱没有关系,这应该是一种行为和态度。我相信寺院里的僧人们还不至于连袜子都买不起。
按照因果的角度来说,人今生获得的物质享受是过去积累的福报。按照修行的角度来说,珍惜这些福报对修行有很大的帮助。不过,落实到自己的生活中,挺难。至少我自己是习惯了大手大脚,大大咧咧地过日子,道理都懂,但做不到。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物欲横飞的时代,由不得不对这些年轻的僧人们以及他们的信仰心生敬意。当然,袜子只是一个很小的侧面,内心里的敬意来自僧人们的言谈举止和表情,他们应该是经过了严格的宗教行持和威仪方面的训练。在语言、待人接物以及学识上确实表现出不一般的气质。
这些年轻的僧人们有一些来自社会普通大众,有一些来自北大、清华的高等院校,不管是谁,大多是刚从充满物质欲望的花花世界中走出来的。有一些僧人出家没有太久,就有这样的状态,身体力行地来影响大众并教化社会,确实不容易。
有一名僧人提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曾经有一名在太极技艺里有所造诣的人对他说:“见到你整天如此欢喜,就觉得你走对了路。”这名僧人回答:“是的,我走对了,但你还没有走对。”事后这名僧人告诉大家,前面的回答是应该的,后面说别人没有走对路是不该说的,是傲慢心。
僧人们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旁观者肯定很难理解。但是他们脸上的喜悦不是装出来的,确实是让周围的人可以真切地感受的到,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这种喜悦很让人意外,是我在生活经验中完全没有的,我从未想过人可以这样活着。过往,我的喜悦和快乐来自物质,回忆这十多年的经营生活、写作生活,得意了快乐,倒霉了就不快乐;赚到钱了就高兴,赔钱了自然就沮丧;过富裕日子快乐,过苦日子穷日子的时候就不快乐,就会心事重重,惴惴不安。细想起来,不曾有哪一点可以被称之为真正的喜悦。有时候也会装一装,都是给员工鼓气的,其实心里是很苦的。
算起来,这么多年并没有过多少幸福和快乐的日子。这样的一生真的是太不值得。倘若要是超越物质,也能获得来自内心的真切喜悦和快乐,真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我倒是很想尝试一下。但这只是个想法,落实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困难,先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把没搞清楚的搞清楚,然后再去尝试。
有时我会想,反正他们是出家人,也不在乎吃穿,花销又少,自然就少了很多牵挂和烦恼。不过,电得花钱吧,冬天取暖买煤得花钱吧,油盐米面得花钱吧,打电话、买书、排污、买劳动工具、种子得花钱吧,补衣服袜子的针线、布等等都需要花钱吧,谁的肉体也不能彻底地离开这个社会。我就是想得出一个结论,一个证据:人的喜悦和欢乐,是否真的可以超越物质。
某日有机会,同一位在寺院里管事的僧人外出接人。路上问僧人:“寺里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开销一定很大吧?”
僧人回答:“是很大。”
我接着问:“那缺钱了肯定也特犯愁吧。”
僧人回答:“君子忧道不忧贫。”
听完后,很惭愧。俗人就是俗人,什么事不想钱就深入不进去。要不说僧人是师呢,可能他们超越的只是一点,但这一点可能就是我们俗人永远无法超越的。忧道不忧贫,这句话我也知道,但从没有想过用这句话来解开自己的心结。
是啊,忧道不忧贫。搞经营、做事情搞了这么多年,反正都是要过去的,跟一出戏一样,一场梦一般,荣辱得失,心也随着高低起伏,忧恼悲切,早知道还不如换个心情去做。
有一次,一名僧人给居士们讲课的时候,讲了很多生活和行持之道,颇有收获。也从僧人口中得知庙里的账上一直没有钱。而讲述这些时,僧人是欢喜的。有时候回想起来,换我表达,一定会是哭丧着脸的。过去公司经营困难的时候,我从内至外全是沮丧、压力还有不满。
多年前我看过一部叫做《寻找香格里拉》的纪录片,拍摄者是前国民党一个政要的后代,在美国读完大学回来后,潜心于学修,拍摄了这部纪录片。内容是对一些高僧的采访,提到一个情节挺让我震撼的,他说他在台湾第一次见到一个高僧,整天都是欢喜的。他心想,是啊,天天住五星级酒店,出入都是奔驰,到哪里都是远接高迎的,当然欢喜啊。后来,他跟着高僧到了他的寺庙,一个极偏僻的地区,到处是泥泞,更别说五星级豪华酒店和现代化的设施了,就连厕所都只是那种简易的茅坑。吃的、用的,全然不同,没有一定毅力和条件的人,别说生存了,多待几天都很难。可是他观察到,这个高僧喜悦依旧。由此断定,内心可以超越物质,人的欢乐和喜悦可以超越肉体和物质。人是有渠道和方法离苦得乐的。
观察眼前的这些僧人,观察他们所呈现出的状态,无论开会时是在酒店还是在庙堂,又或者是在工地乃至寺院的田间地头,通过他们来自内心的喜悦,在不断地被感染和激励中,我也获得了类似的结论。
不过,结论归结论,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在俗世的染缸里待久了,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失去了最初的本色。女儿听到我的这个想法,说:“哇,他们是法师哎,我们怎么可能和他们一样?”我就跟女儿探讨,僧人们是人又不是神,同样有血有肉,他们能做到,我们也就应该能做到。做不到,那是我们没做。
女儿表示同意我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