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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元(4)

“你来了。”朱闻瞥了一眼,随后仍将全部精神都投回惨烈的战场之中,只是将右手伸过来,将她一拉而上。

“这次,君侯您真是大获全胜。”

疏真的声音清婉飘渺,仿佛从云端传来。朱闻却毫不在意地揽住她的肩头,笑道:“你这算是恭贺本君吗?”

疏真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挣,却难动分毫,只得任由他这般施为:“击退北狄蛮夷,又没有伤到己方一兵一卒,君侯觉得不值得恭贺吗?”

朱闻闻言大笑:“是没伤到一兵一卒,但是本君的荷包大失血了,今年一冬,算是白做劫匪了。”

疏真听着这话,只觉得哭笑不得,忍不住唇边勾起微微的弧度:“你到底劫了朝廷多少粮草?整个玉门关都被你搬空一半了吧?”

朱闻的脸皮似乎厚得出奇,不以为忤,居然认真地掐指计算,片刻之后,微微一笑道:“倒也没这么夸张……”

疏真正觉得他这次不复狷狂,却听朱闻又道:“其实算起来,劫我父王和其他诸侯的也不少……”

疏真顿时无语,撑了几瞬,却终于撑不住,大笑起来。

她仿佛很久没有笑得这般畅快了,越笑越深,竟然弯下腰来,略微有些呛得咳嗽了。

朱闻佯怒笑道:“好啊……拿本君来当消遣了!”话虽如此,他仍是关切地上前,将她搀扶起身。

一轮明月从云中穿出,清莹月华照在疏真身上,她素衣如雪、通身剔透,只有发鬓有些蓬乱,一向掩住的右半边面容,却终于遮掩不住,在朱闻面前展露无遗——

朱闻清楚地听到自己的抽气声,他的黑瞳因震惊而收缩,只觉眼前艳光一盛,竟是皎美更胜月曦。

在这绝色容颜之下,连天边的鏖战厮杀声也仿佛逐渐远去,只留下眼前这惊鸿一瞥。

疏真冷怒交加,急转身去,以簪子盘好发髻。回身时,便仍只见左半边那密布的青黑黥纹。

“你居然骗……”朱闻的声音戛然而止——疏真轻扫一眼,他只觉得心神荡漾,目眩神迷之下,连原本欲出的责备之言都荡然无存。

此时有马嘶人声由远及近,这才将他从幻梦中惊醒。朱闻眨了眨眼,见斥候匆匆下马,跪地禀道:“君侯,那颜部首领的九头鹫旗出现了!”

“居然有大鱼在这!”朱闻精神一振,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方才的旖旎之梦,被这意外的消息惊破。

他疾步向前,早有知他心意的侍从,将甲胄为他一一套上。随即,便有人奉上玄铁长枪和佩剑——他要亲自出阵!

淑真目光一凝,缓缓开口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要亲自去厮杀吗?”

朱闻有些惊愕,眼中闪过喜色:“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停了一下,挥退忙乱的侍从,将披风的系带凑到疏真跟前:“帮我系上吧!”

疏真一愣,玉莹面容上竟有些惊愕,她随意拈起丝带一系,却突然被朱闻握住了纤长五指。

“你是在担心我吗?”他又追问道,黑瞳光华闪动,仿佛极为欢畅,满眼都是笑意。

疏真怒极而笑,悄声道:“你自要去送死,谁管你死活!”

“不过是北狄一部的首领,他取不了我的性命。”

“北狄人的弓马,不可小觑……”

朱闻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幽黑长发随风而起,火光映照下,那般近乎苍蓝的深广:“即使他们马快弓利,我堂堂中原天朝又岂会惧怕!六年前,清远侯萧策饮马扬鞭于澜江,北狄各部之血染红了整片江河——我若是早生几年,定能赶上这场大战。”

朱闻声音并不激越,但在眉宇飞扬间,显出悠然神往之色——这几年他镇守极北之疆,勇悍与狡诈并称,早已让北狄人暗中称他为清远侯第二——可朱闻不愿当任何人的影子!

若是早生四年,不,只需要三年……只要有弱冠之龄,我便可以赶上这场轰轰烈烈的战事!

朱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畔的疏真,面色已转为煞白。

她紧咬着牙,低下头去,月华的光晕,将她周身染成一片雪光——那是凄凉之极的颜色。

萧策!

那个熟悉的名字,千回百转,夜夜沉吟,如风一般过耳,化为冰刃,狠狠刺入她心中。她抑制住全身的颤抖,垂下眼,看着脚底泥泞的残雪。

风从天际吹过,飘至苍穹尽头。残雪泥泞,纵使曾经洁白出尘,却也低落而下,低到尘埃里去。

“你怎么了?”

朱闻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不愿听这些血腥杀戮,于是温言安慰道:“马上会有大批的俘虏过来,这里满地血污,太不安全,你还是退到后方十里的驿所去吧。”

车驾疾驰,夜幕中但见一线烟尘滚滚,车驾四周都有侍卫随行,可见朱闻的体贴入微。

疏真略微挑开些帘幕,略带冷意的风掠过她的发鬓,高山、残雪、镜湖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只化为黑黢阴霾,过往的激越爱憎宛如天上云絮,在月轮的阴影中穿行。

多久了,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她咬住唇,雪白面庞越发不见血色,眉间浮起一道凄然微笑。

“为什么要让我再听到这个名字呢?”

她对着虚空问道,身边仅有冷月如霜,远处隐隐传来胡笳的呜咽——那是欲哭难言的孤寂。

风逐渐大了起来,马车突然一晃,顿时停了下来,外间一片马嘶人沸,在暗夜中听来,显得格外惊心。

风声中夹杂了些怪异的声响——那是箭矢撕裂之音!

疏真黑眸一凝,瞬间现出犀利之色,她下意识地伸手腰间,要拔出佩剑——然而触手空荡,提醒了她目前的处境,下一瞬,只听撕裂之声连作,精工特制的车壁竟不能挡,箭尖力透而入,森然寒光乍现!

外间的厮杀声四起,疏真半伏在车中,静静听着一切动静。

凄厉惨叫声逐渐停歇,帘幕轻晃,有鲜血飞溅而入,滴上了她的裙角。只见帘幕一挑,松明的火光随即亮起,橘红火舌投射而入,带着张牙舞爪的狰狞。

四下稀稀落落站着些人,有一人探身前来,略微一照,见是一名女子,立刻“咦”了一声,奇道:“朱闻竟不在车中!”

他身后有人低声咒骂道:“那颜部老贼酋给的消息有假!”那人哼了一声,随即吩咐道,“既是他的姬妾,就地杀了!”

“不过一个女人,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近前那人哼笑道,好似全身都松懈下来,朝着车中伸出手,涎笑道,“倒偏要瞧瞧是怎样的美人儿……”

他大手伸入,毫不费力地拽住了疏真纤弱瑟缩的手腕,正要拖曳而出,突然珠光一现,热血飞逝。下一瞬,一道寒芒在他咽下穿透,倏然即没。

他喉头咯咯作响,却偏说不出一句话来,双目怒睁之下,满是不敢置信。

疏真奋力一抽,带血的琉璃珠簪从他咽下最软处抽出,在火光下,显出五彩诡谲的光芒。

她纵身一跃,趁着死者背对众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从车上翻滚落地,顺着斜坡轱辘而下。

这不过是几瞬几落,却已是生死之间!

刺客们终于如梦初醒,带头一人怒不可遏,抽出兵刃直追而下。

月光清冷,利刃的寒光越来越近,疏真一边疾奔,一边竭力调动真元,无奈丹田仍是空荡剧痛,她的一颗心沉了下来,脑中却是越发冷静。

难道今日真要葬身于此?

河滩边满是石子,被水冲得光滑无比,原本洁白晶莹,如今却沾满血迹。远处,喊杀声却是逐渐停歇,旌旗也在风中时隐时现。

朱闻收回长枪,早有人上前将半凝固的紫黑血污擦拭,他毫不在意地接过绢帕,净了面,却不脱甲胄,只是凝目望向东北角。

“我军气势如虹,正在长驱直入。”一旁的随军幕僚笑着指点道。

朱闻理也不理,只是冷眼凝视那一片,但见旌旗乱摇,四下烟尘鲜血齐飞,却是越发远去。

他眯眼看了半晌,断然道:“鸣金收兵。”

什么?

众人听得真切,简直不能相信,幕僚讷讷道:“君侯,何不乘胜追击?”

“追什么?赶上那颜族老贼酋,随后在前面的浑风谷被两侧山脊上的伏兵杀个精光?”

朱闻冷笑道,眼中杀意更盛,森然之下,宛如修罗再世。他瞥了一眼众人,笑容不带一丝温度:“你们下次再说这种蠢话,就自行去前锋营报到。”

他侧过头,一头长发在风中飘扬,他伸手接过羊皮图卷,略一思索,在右下一点:“如果我所料不差,那颜族长真正的藏身之地,大概在这里——我跟他打交道这么些年,这般怕死远遁的秉性,倒是深深领教到了。”

山坡之上,残雪尤在,新绿已生,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在一棵矮树之下,一道纤瘦身影背倚树干,正持着抢来的长剑,与四、五人对峙。

疏真连续咳着,全身凝滞,简直要瘫软下来,但手中长剑仍是丝毫不动,月光下雪刃映红——那是它前任主人的鲜血。

四、五人脚步盘旋,逐渐围上,头领见又亡一人,心中怒火更盛——众人追下时,一人见她柔弱之姿、脚步虚浮,便大胆上前擒人,却不料大意之下,被近身反噬。

这番行动正主没有杀成,折损在侍卫手上的倒有一半,又被这女子莫名杀了两人,回去禀给上头,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下去,心中却更添烦躁,怒喝道:“一齐围上去!”

瞬间便见雪刃纷飞,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势下,却见那柄染血长剑险险避开刺客们,颤巍巍、好似有心无意的,竟又刺中一人!

惨叫声又起,疏真半张脸满是血污,虽然没有刺穿头颅,却也让人重伤痛号!

疏真喘息着,只觉得胸中恶心欲呕,几乎一口血喷了出来,她侧身一避,对方的刀剑仍是刺中了她右臂,顿时血流如注。

没有任何内力,单凭绝妙剑招与之周旋,果然仍是不行……她心中想着,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左肩又是一阵剧痛,她眼前已然开始模糊,奋力刺出的剑却仍是果断冷厉。

好似又刺中了什么人……血的艳色从眼前掠过……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身形摇摇欲坠,天上的明月带着银白的冷光,在她的眼中扭曲破碎。

眼前的冥黑越发深了,死亡的藤蔓仿佛从黄泉中蜿蜒伸出,逐渐将她卷入、收紧。即使再锐利的宝剑,也割不开眼前那无边无尽的阴霾——

已然,到了最后一步了吗?

她此时脑中越发清醒,二十多年的岁月,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流光片影般飞逝。

人生如此,够了吗……

自己,真还要继续苟活在这世上吗……

又一声惨叫响起,她却已浑然不觉,咽下口中的腥甜,她竭力地、用尽所有意志地靠着树干,不倒、不动。

虚空幻影中,宫阙千重,无数血泊在眼前涌动,一张张面庞……凄厉、含笑、欣慰、豪迈,最后,是可霓那安然恬静的笑颜——

主上……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不!

我……我不甘心……

那么……要继续活下去……

她睁开眼,但见雪刃扫至跟前——不避、不闪,她一剑而出,自那头领的右胸贯入!

迷茫的眼逐渐涣散,但下一瞬,她的瞳孔因震惊而收缩——

那人胸前裸露的皮肤上,竟刻着一个特殊的徽记!

那仿佛只是几个墨点,但在知情人眼里,却轰然一声,如九天惊雷——

“你们……是石秀的人?”

她咳嗽着,血从唇边蜿蜒而下,眼中却瞬间升起狂烈的火焰——那是怨毒和仇恨到了极致的火光!

那人气若游丝,却因这一句而惊跳起来,面上闪过惊惶之意,随即,却索性不再否认:“你竟会知晓……”

身份被揭穿,他已然知道,自己即使回转也再无生还之理,眼中涌起绝望怨恨之色,切齿道:“可恨那颜部老贼,自作聪明,给了假情报……”

他声音中怨恨更浓:“朱闻,你的命真硬!”

语必,他一咬舌,随即气绝。

夜幕中,那迎风喷出的一蓬血雨,映着在地上逐渐熄灭的松明火光,格外触目惊心。

疏真淡淡一笑,却令人悚然一惊!她的眼中,有着似冥黑最深处燃起的火焰,不再低迷、不再颓废,竟是睥睨天下的高华流光——

“你们这几个,一起上如何?”

她的眼并不看这惊惶失措的几人,仿佛有无限倦意,又仿佛安稳静谧,清澈的黑眸,隔着千山万水,遥望着那宫阙千重的一处——

你们个个都想将我千刀万剐……

即使是冥冥中的司命之神,也始终不肯饶过我。

可是,真要让你们失望了。

她轻轻咳嗽着,低哑的声音在夜幕中传出很远。鲜血染满了她全身,也不知是敌手的,还自己身上涌出的。几乎所有的意识都要被席卷而去,剩下的,只有那响彻心中的一句——

要活下去。

素衣未成妆,惟有血色长留,一天月明如霜,仍是独对寒刃冷光。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世上,再无人可以倚背而战,这个世上,终究,只剩下她一人而已。

朱闻不疾不徐地到达金庙时,那颜族长已然被五花大绑,身上却仍是金丝玉帛,奢华亮眼。

朱闻微笑着走近,居高临下地问候道:“族长,真是许久不见了!”

“闻侯!”

那颜族长抽搐着一张胖脸,大声喊起来——他并未老眼昏花,已然瞥见朱闻笑容下的凛冽杀意,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是高声喊道:“闻侯,你须得饶过我才是啊!若非是我,你今日纵使得胜,却也是命丧黄泉啊!”

“哦?”

朱闻颇觉意外,挑眉冷笑,等待着下文。

“你是燮国的柱石栋梁,朝廷早就注意上了你……”

那颜族长喘息着,继续说道:“寿山侯石秀大人,先前就遣使过来,说愿与我合作,趁这场边境之乱,将你当场刺杀——是我骗他们你已回转后方,你这才没有遭到毒手……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不能杀我!”

朱闻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顿时也心中一凛,他沉思片刻,却终于笑道:“族长你如此作为,也是有自己的盘算的,我又何必称谢?”

那颜族长老脸一红,他心中早有计较:寿山侯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其势力却远在天边,鞭长莫及。自己若真跟他合作,一旦朱闻真遇刺身亡,燮王就算再不爱重这儿子,也必然会发倾国之军,将自己这个小小部族杀尽——颜部虽是勇悍北狄的一支,却紧贴着燮国,须得看人家眼色行事。

更何况……他眼中闪过一抹狡诈之色:在燮国王廷的那一位王子,才是自己真正的合作对象,他设下这边境的局面,只是让朱闻有率军图谋不轨的名声,却并不希望他就此死在边疆……把水搅混就够了,不需要多生枝节!

他的美好遐想,在触及朱闻的讥讽目光时,瞬间冷却——自己原本是为了把水搅混,却怎会阴差阳错地成为朱闻的阶下囚呢?

朱闻瞥了他一眼,笑道:“族长你放心,你不欲杀我,我也同样不愿你死——你这条性命,可是能换来无数粮食钱帛呢!”

族长一听,面色都涨成酱紫色,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朱闻你这个劫匪、小贼!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朱闻微微耸肩,笑意越发加深:“你害我损失那么多粮草,不把你抢个精光,我的英名何存?”

听到这一句,左右兵士再也忍不住,哄然大笑起来。

朱闻意态自在,笑到一半,却随即心中一冷,笑容僵在脸上——

刺客已去了后方……

那么,疏真!

他仿佛五雷轰顶,惊得面色大变,随即疾奔冲出,信手拉过缰绳,长驱奔驰而去。

朱闻一路疾驰,将坐骑鞭得近乎脱力,终于在不远处的前方看到一地狼藉。

夜色苍茫,冰霜将满地染成银白,但见明月于云端时隐时现,萤光温润。

车驾在前方倾倒,七横八落的尸骸卧在满地血污里,更是触目惊心。

一阵凉意沁入他的心中,仿佛有一道无形之手,攥住了他的心。朱闻的锐利黑眸中闪过焦灼,心跳也越发加快。

他大步流星向前走,极目在倒卧的肢体中搜寻那一抹倩影,遍寻不见之后,他心中却越发烦躁。

他沿着血迹向前,山坡逐渐往上,树枝低垂,四下越发寂静,无声的萧瑟中,朱闻发觉自己掌心都有些出汗,一颗心吊到了最高处——

“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收尸的?”

微弱的话音,下一瞬突兀出现,却是清澈宛如冷泉,在暗夜中宛如珠玉泻地,字字清晰。

猛然转身,朱闻赫然发现,山坡半腰处一棵矮树下,竟坐着一人!

唯一活着的人!

周围一圈狼藉的尸体,疏真背倚树干,一身素衣染血,却仿佛要融入这淡淡的月华之中,透明得几近消逝。

她漆黑的长发纷乱垂落,晶莹面容上眉目都瞧不真切,惟有左手中那一截利刃,仍牢牢握在掌心,剑光吞吐间,竟似天光拂下,别有一重凛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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