燮王庶子,最为犀利危险的少年王侯,亦是西北鬼神易辟的杀戮之帅,他的大名,可以止小儿夜啼。
如此之人,一旦有所意动,竟会轻易罢手?
朱闻的声音,混杂着熏香的暖意,从头顶清晰而来。
“你若是不愿,可以拒绝,甚至可以再拿针扎我两下,何必如此隐忍?”
他轻叹了一声,仿佛动怒欲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她袖中执起洁白的手掌,看着掌心的血肉模糊,默然无语,随即,取过绸巾,替她细细包扎起来。
“你先回去吧……”他的声音带着黯然,挥了挥手,命她退下。
疏真如蒙大赦,裣衽退至殿门前,却只听身后低低道:“你且记住,你若是不愿,我不会动你分毫!”
她默然无语,只是伸出手,颤巍巍地关闭殿门,将那一片熏香迷离彻底隔绝在身后。
殿前朱红门槛下,是一级级的汉白玉阶梯。她站在高阙之上,耳边仿佛尤有他的责问——为何如此隐忍?
她微微苦笑,眼中波光一闪,晶莹剔透,绝美不可方物。
若是从前,心高气傲的她,大概宁死也不愿受丝毫折辱。
但是岁月如刀,将一切从她身边剥离,她如今所剩下的,也只有……
“姐姐!”石阶下的角落里,有一张怯怯的小脸在希冀张望。
“虹菱!”她曼声唤道,唇边扬起笑意,悲喜难言。
她的身边,只剩下这唯一的“妹妹”,她若反抗,这孩子又该如何逃出生天?
疏真提起裙幅,从高阶上步步而下,她笑靥如花,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将虹菱搂入怀中,心中却是无限凄凉。
一步错,步步错。苍天,你若是不肯饶我,至少,不要再殃及我身边之人!
卫羽趋步入殿,只见紫烟渺渺,朱闻手执白子,陷入沉思之中。
殿内昏暗,他的眉目不复往日英武意气,显出些淡淡寂寥。
“看你这模样,是害了相思吗?”
卫羽笑着继续调侃道:“听说你宣召某位女子,和她单独相处好半天……这般破天荒第一遭,还真是稀罕啊!”
朱闻瞥了他一眼,白子劲风一闪,擦着卫羽肩膀轻啸而过。火辣辣的痛感,让后者一脸惫懒的坏笑,都化为抽搐扭曲。
吃了这一亏,卫羽这才敛了得意情状,从怀中掏出一道折叠密函,低声道:“这是王城传来的消息。”
朱闻略一过目,皱眉道:“他的身体越发不如从前了,区区狩猎,居然也能从马上跌下,生生摔断一条腿,如今又得了这头疼之症——色为伐命斧,他只怕是被那些嫔妃掏空了身子吧!”
他的声音冰冷,言谈之间,更见莫大的讥诮。卫羽心知肚明,这个“他”不是旁人,正是朱闻的生身之父——诸侯中最为强势的燮王朱炎。
这般大逆不道之言,从朱闻口中说出,只是轻描淡写。他收起密函,微微冷笑道:“怪不得,最近这回夜宫里颇不平静,什么妖孽鬼怪都出来现世了——一个燮王之位,倒是惹动了这么多人的心思!”
“如今的局势,几位王子各自虎视眈眈,内闱之中,王后与萧淑容又彼此争斗,整个王城一片乌烟瘴气……”
卫羽侃侃而谈,目中凝神,不复方才的轻佻之相,他看着朱闻,意味深长地笑道:“现下,君侯既是他们拉拢争夺的棋子,更是所有人都忌惮防备的虎兕凶物!”
他目光闪动,言辞之间更见锐利。
“君侯你手握燮国精锐之军,虽在极北边陲,一举一动,却牵动着这些人的心思,如今局势越发紧迫,何去何从,您该有个章程了!”
见朱闻仍是冷笑不言,他顿了一顿,激将试探道:“不说别的,这回夜宫中到处都是妲己之类的妖孽,再不清扫一二,只怕我们连这密谈的一席之地,都无法保证了!”
朱闻一愕,随即放声大笑,他一甩手,袍袖飞扬间,七爪龙踞的繁密绣纹在昏暗中飘摇生辉,仿佛一团晶莹剔透的光,将这昏暗照亮。
“何必在意那些女人?有她们在,本侯才能旦旦而伐,做个昏庸好色的领主!”
他的笑声森然冷冽,却仿佛无比欢畅,轻描淡写之中,显出尽在掌握的无穷自信。
卫羽却是有些脸色古怪,他瞄了一眼朱闻,斟酌着,终究苦着脸道:“这么一来,却是又要传得沸反盈天了,你可知道民间在说你什么?”
朱闻一听,越发乐不可支,他笑着呛咳道:“说本侯风流倜傥,阅遍佳丽?”
卫羽怒得七窍生烟,恨不能一把把他拎过来掐死,他咬牙道:“说你生性残忍,每过一段时日,便要虐杀一位姬妾——也难怪传得这般绘声绘色,我们这回夜宫中过一阵便有姬人的尸体拖出,而且都死状蹊跷——你难道要坐视自己名誉扫地?”
朱闻静静听了,却丝毫不见动怒,他修长的手指叩着书案,唇边冷笑加深,在阴影的浸润中,化为一重诡谲。
“所谓的名誉啊……卫羽!”他转过头,眼中神光熠熠,望定了自己的军师兼友人,“不过是君王的遮羞布而已,一旦身登大宝,便会有无数人替你洗白……”
他停了一停,又继续道:“这乱世之中,有此凶名也无妨,一来,可以让人闻名却步,也少些无辜女子受害;二来,死者也大都是各方细作,死了倒也干净;三来嘛……”
他的笑容不变,却增添了几分落寞惋惜:“始作俑者既然下得了手,也就必定有后者,我们等着看戏就好。”
昏暗中,他神情疏淡,只那一对凤眉修目,越发显得鲜明。
大变之初始,乃是猝不及防的。
这一日黄昏,疏真正在灯下针走如飞,却听前殿一片人声鼎沸,一阵凄厉惊呼后,便是混乱的哭喊声、脚步声。
出什么事了?
她放下手中绣品,蹙眉细听,却只听得哭喊声越盛,随后,仿佛有什么人冲入前殿,斥骂声,甚至是侍卫的粗嗓音,映成暮色中一股诡谲旋涡。
前殿……虹菱还在燕姬跟前当值!
她不及细想,站起身三两步走出屋舍,随着闻声急跑的侍女宫人们来到前殿。刚来到廊下,就见一人倒卧在殿中白玉地面上,宫裙红袖拂垂,鬓上璎珞落了满地,仔细一看,竟是瑗夫人!
她面色青黑、呼吸粗重,一旁的随身侍女正在哭喊低叫。
燕姬站在一旁,已是手足无措,她满眼都是惊惶的神色,面对由瑗夫人侍女引入的侍卫,她显得无比茫然,只是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那侍女霍然起立,哭着怒道:“我家夫人前来拜访,喝了你一杯茶,就成了这个模样,此事与你脱不了干系!”
燕姬又急又怒,尖声斥道:“休要血口喷人!我好意邀瑗夫人前来叙茶,哪会做这等荒谬之事!”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觉百口莫辩,顿时心乱如麻。
先前,瑗夫人窥破她的行藏,她本该下手剪除,但顾忌她是燮王所赐,是以投鼠忌器,不敢有所动作。可没曾想,瑗夫人竟会在她殿中出此变故。
燕姬定了定神,连忙命人去宣太医,随即,她看着蠢蠢欲向前来的侍卫,怒声斥道:“你们又待如何,是想要造反不成!”
侍卫们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有头领上前,踌躇道:“燕夫人,如今闹成这样,我们也不好交代,不如派人禀报君侯……”
“如此甚好!”
燕姬一口将他的话截断,她心中明镜一般——这事已然闹大,与其由他人转述,不如自己先发制人,捅到朱闻那里,也显得光明正大。
她正要派人去银安殿,却听庑廊下一声冷哼:“是谁在说什么造反?”
燕姬诧异回身,只见殿门大开,宫女侍婢云绕,一位老妇由左右搀扶着,款款而入。
“是顺贤老夫人!”有人轻声低语道。宫人们各自交换了个眼色,知道今日这事不能善了了。
燕姬蹙眉,看着那老妇由众人簇拥着缓缓而来,两鬓银霜、面沉似水,心中也是一颤——顺贤老夫人乃是朱闻的保姆,从小由他母妃派在身边服侍,可算是半个长辈,她生性冷肃寡言,长居于后殿佛堂之中,甚少露面,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贸然到来?
顺贤老夫人一眼看到了倒卧在地之人,不由面露急怒,正好太医已经被拽拉着前来,于是沉声喝道:“快给她看看!”
诊脉之间,她森冷的目光扫视四周,随即停到燕姬身上:“你刚才……说什么造反?”
燕姬听她话意不善,于是默然不言。老夫人却是冷哼了一声,道:“这宫里真是出了妖孽——好好一个人,说倒就倒了,可不是要造反么!”
燕姬听着这话,心中愠怒,她自谓问心无愧,于是忍不住回道:“这事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君侯!”
后半句,却是对着呆愣不动的宫人所说。
宫人们答应着正要移步,却听老夫人一声断喝——
“谁准你们动了,都给我站住!”
这一声宛如雷霆乍起,所有人都惊得面色煞白,有胆小的已然吓得跪下了。
燕姬的面上终于挂不住了,她抬起头,面色怒极而苍白:“老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老夫人目光如电,直视向她:“燕姬,今天的事,你宫里这些人都脱不了干系。”
她指着四周众人,随即目光凝视在几个奉茶送食的侍女身上,把她们几个吓得浑身战栗:“所有人都暂时不能离宫——把她们几人都给我拿下!”
燕姬一愣,欲要开口,却被老夫人不由分说地驳了回来:“人多手杂,你敢替她们作保吗?”
这一句噎得燕姬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近侍女被拖下,顿时哭喊声四起,连同被禁足的所有人都叫起了撞天屈。
一团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廊下有一道身影驻足静窥,随后,便如流云轻风一般消逝不见了。
朱闻手拈黑子,对面卫羽以白子应对,银炭的暖火在殿中蒸腾而上,任凭外间天寒地冻,深殿里仍是温暖熏染,服侍的宦官们都有些昏昏欲睡了,他们两人却仍是神采奕奕。
初上的夜色将窗纸染成浓墨,卫羽正要落子,却听后侧内殿处隐隐有人声喧哗,不由狐疑道:“出什么事了?”
朱闻斜倚榻上,只着单薄缎袍,眉目间一派悠然舒缓,却是连眉毛也没有动半分:“听声音,大概是燕姬那边。”
“她是你心肝上的人,不去看看是什么动静吗?卫羽挑眉笑道。
“宠了一阵,也可以放手了。”朱闻淡淡道,随即又补了一句,“她的动作频频,却偏偏都是小打小闹,惹得人心烦。”
“所以你任由她出事,却也不闻不问?”
朱闻默然不答,过了半晌,听那边人声越发鼎沸,他不由皱起剑眉,微诧道:“好似不是她本人有难……”
卫羽笑道:“她是世子派来的细作,其他几位王子那边也多少有些知觉——打狗还须看主人,真要惹得那位跋扈世子性起,另外几位大约也要闹得灰头土脸。”
两人边弈边谈,说话间,银安正殿外也微微有了人声。
“你不能进去!”
“那就拜托你……帮我通禀。”
低微的女声在夜色中响起,却宛如冷泉泻地,让人心神一振。朱闻一听,马上从榻上坐了起来。
“让她进来。”
他扬声吩咐道,随即,弹指朝炭炉里掷了一道劲风,顿时暖意大起。
卫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位……才是你真正心仪之人吧。”
“说起心仪,未免过早。”
朱闻凝望着轻揭玉帘,缓缓而近的佳人,低声道:“只是目前,有些兴趣而已。”
话虽如此,他眼中的光芒,却仍彰显出心中所重,卫羽冷眼看着,倒觉得有些棘手了——君侯……陷得有些深了!
疏真的步履有些滞重,殿中的暖意将她身上的寒气驱除,周身开始暖洋洋的,随即,肺腑之间仿佛受不了这冰火两重天,她开始持续咳了起来。
见她步履蹒跚,朱闻伸出双掌,将她扶了个满怀。
掌中轻盈一握,轻得仿佛要消逝一般。她的身子,竟弱到了这等地步吗?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疏真抬起头,乌发散乱,唯一一枝木钗也半坠挂落,唇上的一点朱红,因染上冰雪而显出粉绯。
她轻轻喘息着,有些急切,但仍是一字一句道:“求你,救救我妹妹。”
鸩案
这一夜,注定是回夜宫中不宁静的一夜。
燕姬宫中之人,只要和此事牵上一星半点的干系,统统被软禁到一处,留待廷尉慢慢审问,至于那几个递茶送食的侍女,更是免不了皮肉之苦。
顺贤老夫人一声令下,燕姬宫中便全数换过新人,虽然态度恭谨,却让燕姬恼怒欲狂——一举一动皆受人目光关注,这哪是伺候主子的模样!
想到此处,她长袖一拂,将檀木几案上的青瓷玉碗都摔到地上,碰了个粉碎:“岂有此理!这些奴才的眼光好生可恶!”
她的贴身女官也是一番灰头土脸,却只得娓娓劝道:“夫人且放宽心,君侯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您一个清白的。”
“君侯?”燕姬的玉容上浮现一道苦笑——事发之后,朱闻只来了自己宫中一回,却是不甚在意自己梨花带雨的哭诉,只是详细问了瑗夫人中毒时的情形,便撂开了手——这与平日里的柔情蜜意,相去何止天上地下。
想到此处,她指间的丝帕绞得死紧,好似要将什么扯个粉碎。
可恶,究竟是谁做的好事,却让我来背这黑锅!
想到此处,她再也坐不住,眼窥着纱窗外,急急等待某人的出现。
第一缕晨曦初现之时,一夜未眠的疏真在房中迎来了不速之客。
朱闻没有穿玉冠紫袍,而是着一身常服,通身儒雅,战场上的冷肃寒意淡了不少。
他环顾四周简陋的环境,皱了皱眉,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命人将虹菱搀扶进来。
见虹菱站立不稳,疏真黛眉一挑,黑眸中瞬间透出冷意。朱闻静静看着她,开口道:“没出什么事,她这是被吓的。”
疏真上前拉过她,端详过后,才放下心来。忽然,她发现虹菱雪白中衣的脊背处,染了三道红记。
这是廷杖的红漆!
疏真眼中光芒一盛,凛然之气立现,她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即使没有伤到筋骨,还是让这孩子受了辱!
“姐姐……我没事。”
一夜惊吓,让虹菱嘴唇犹自颤抖,她却强笑着安慰姐姐道:“做奴婢的,谁没挨过打骂,这次只是我运气不好。”
“你先去躺着休息。”疏真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转身朝着朱闻裣衽福身,“多谢君侯!”
朱闻的黑眸凝视着她,沉静而幽深,似乎要将人的魂魄都摄入。
“我为你劳心劳力,就换来这句多谢吗?”他笑着调侃道,顾盼间既是亲昵,又带着玩笑的暗示。
疏真的面上浮现一道不易察觉的笑意,唇边一抹朱红潋滟,让朱闻看得口干舌燥,心中一荡。
“我们出去说吧……”疏真的声音低沉,仿佛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两人到了屋外,残雪压得青松沉甸,淡金的日光投下,连森黑的树荫都滚上了一层金边。
疏真站在朱闻身前,两人靠得很近。冷香在朱闻鼻端飘忽不定,疏真的声音飘渺,宛如梦幻——
“这次多亏君侯搭救,我实在无以为报……”
那就以身相许好了……
朱闻心中嘟囔,笑得有些惫懒,眉目之间更见倜傥俊逸。
“只有……告诉您一个真相了。”
嗯?
朱闻伸出的手僵在了那里,寂静松林下,疏真的声音宛如薄冰相击,带起涟漪无穷。
“这次所谓的中毒,其实不过是个局,真正的目标,是您。”
顺贤老夫人回到后殿佛堂后,便接到太医禀报,道是瑗夫人经过灌药,已然脱了险。她并未就此宽心,唤过太医又细细问了一遍,眉间细纹越发深了。
“这药极是凶险,阿瑗差一点就死于非命——下毒之人,是真想要她的命!”
她喃喃低语,随即又道:“此事并非燕姬所为,她还没蠢到这个地步,而且那几个小丫头都拷问遍了。除此之外,还有谁会去暗算阿瑗呢?”
扑朔迷离之中,她陷入了沉思。
“如果阿瑗当真身亡,燕姬又蒙上这不白之冤,谁会从中得益呢……是那些姬妾?还是另外几位王子……”
瞬间,一道灵光闪入脑海。
“难道是他?”
顺贤老夫人既惊且疑,随即为自己的推测惊骇不已。
“如果真是君侯暗中下手……那便要赶紧传信给王后和王上!”
“此次事件中,谁是最后的得益人呢?算来算去,答案就是……君侯您了。”
朱闻耳边回响着疏真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心中却是冷怒至极,一旁的卫羽以指叩着几案,豁然开朗道:“原来如此,如果瑗夫人身亡,燕姬被惩,再波及一二宫人,我们这边的眼线便消亡殆尽了。在这个夺谪争位的节骨眼上,您若是剪除细作,那定是所谋非小,一夜之间,彼此剑拔弩张的王子们,便会警觉戒备,将所有矛头一起对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