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月亮高悬,夜幕上星星寥寥无几。
这样的夜晚果断不能睡觉,我悄悄从南山苑走出来,来到太后所住的清幽苑。眼看着几个宫女离开屋子而去,我蹲在原地,一直注视着清幽苑的动静。
花间说要我监视太后,可在这苦行寺中能来见太后无非就是和尚。花间怀疑谁?
我一直聚精会神地监视着,到了半夜时分,我连打了几个哈欠,困的眼皮直打架。都这么个时辰了,清幽苑早已熄灯,怎么还会有人来?
这枯燥的任务。
子时过去,我也熬不住了,便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倒下便着了。
这一觉睡得甚好,第二日清早,我照例起来撞钟,挑水。担子吱呀摇晃,我也跟着一步三晃。
“呵呵呵。”
女子娇笑的声音响在我的前方。我抬起头,却见到了一个宫女打扮的韶华女子挡在了回寺的小路上,正用手帕捂住嘴呵呵笑我。
我放下担子,看着她,“姐姐有事?”出于宫中礼仪,我都得叫上一声姐姐的。因为她的身份比我要高一些,入宫时间也比我久。
“我是太后身边的宫女惠儿,你从前是在哪个殿侍奉的,怎么会来苦行寺做了俗家和尚?”
怎么被她一眼认出来了,难道是我的脸上有太监两个字?
“我叫小笙子,以前是伺候太平公主的。”
“嘻嘻,小笙子,我是来为太后打水的。太后说要早晨的溪水,最是凉爽干净了呢。你能多抬几桶过去吗?”
“好说,好说。惠儿姐,以后要抬水尽管吩咐。”
惠儿见我点头答应,又笑了一下,道,“倒是个懂礼貌知规矩的,回头我跟太后说一下,好处少不了你的。走吧。”
一路上惠儿跟我说了不少以前让别的和尚抬水的趣事儿,她爱笑,我也跟着笑。几桶水抬进去,太后十分满意,还赏了我一个金瓜子。
接连七个夜晚,我一直都在监视着太后所住的清幽居的动静。
夜夜睡眠不足,第二天还要干一些体力活,我的黑眼圈日益明显。宫女惠儿每天都要来找我,跟我说说笑笑的,显得关系十分亲密。看到我的黑眼圈,她还送了我一个鸡蛋,让我剥了皮,在眼睛周围滚一滚,说是有效。
我接过鸡蛋,道谢离开,然后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偷偷把鸡蛋吃光。
太后这边,基本上没有什么差错,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她身边的,我也都见过。所以当第八个夜晚到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困倦不耐,想着莫非是花间在拿我寻开心忽悠我玩。
我刚抻了一个让人想睡觉的懒腰,便见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色斗篷下的人影十分谨慎地四处打量了一番,然后走进了清幽居,连门都没有敲!
来了!
我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看到他到来的时候,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性别不知年龄不知模样更不知,所以我需要深入打探。
太后房中并未燃着蜡烛,所以看起来还是漆黑一片,只有清冷的月亮散发着阴柔光芒,我便借着这可怜的光亮向清幽居一点一点地蹭去。
经过我的监视,只要太后的灯一熄,就绝不会再有闲杂人等出现,甚至门口守夜之人也没有。
我觉得甚好,这样就没人会发现我了。
“桓郎,你来了。”夜晚中,太后的声音带着几分闺怨,我却阵阵心惊。
桓郎!是男人!而且太后这语气明明是情人之间的话语,想来竟不是一次两次,而且两个人很有可能……
哦不!这种宫闱之事我居然……居然在亲耳偷听!
“依妹,我来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老,也有几分熟悉。那夹杂在声音中的情深几许我一点也不想听出来,也不太想知道他们的感情。偏偏,我的大脑不受控制的,已经脑补出了一些情节。
例如太后受不住深宫寂寞,结实了外面的男人。两个人彼此深知对方身份,一个毫不介意,一个毫不避讳。两情相悦,都是耐不住黄昏寂寞的人,就这样相互吸引……
闺怨难消,太后正是风华年岁,怎么可以就这样凋零。
可是你来了我来了这样的调调也太要不得了……
“我真想你。还以为你不来了,桓郎,桓郎。”
“依妹,我怎舍得你?”
“桓郎,你准备好了吗,你真的愿意带我走吗?”
“为你,舍了这浮华苍苍又怎样。依妹,不要有任何顾虑。等我们离开上京,远走高飞,管他的太后,管他的高官,云南的四季如春,扬州的繁花天下,我们一同看遍可好?”
太后的声音有难掩的激动,想来这世间情爱谁都想要轰轰烈烈舍弃一场,不论后果,不论外因。偷听的我也有些激动,我突然想冲进去为这个男人说的话鼓掌一番,哪怕他可能会杀我灭口。
“我已经不顾一切,桓郎,带我走,离开那座囚牢。我不想再等下去,不想。只要回到那里,我就会想起以前那些痛苦。桓郎,我爱你,我爱你……”
男人轻叹一声,细声安抚。“我又何尝不想离开黑暗的官场。只是如今奸佞当道,先帝基业只怕被夺去大半,未氏江山就要改姓花了也说不定。我曾答应过先帝要替他守护这江山万里,如今我就要毁诺,但我不想完全负了先帝遗命。依妹,再等等,好不好?”
“我已经暗中扶植了锦衣卫,指挥使则慕会在权势上与东厂相互制衡,绝不会看着东厂一家独大。倘若花间自以为已经控制了整个朝廷,那他未免太过托大。他也曾想过要对付我的势力,甚至在我的宫中派人监视于我,不过我又怎么会让他得逞?桓郎,这样虽然好累,但是一想到我们的未来,我就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再听下去,便是衣服摩擦,微微轻喘。我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女子,怎么听得这种成年人的床笫之欢?我低下头,悄悄离开,不忍心再偷听下去。
第二天晚上,我又等到了这个隐藏在黑色斗篷下的男人。
简要说来,便是太后和这个男人在朝中都有势力,不过由于二人的关系,两伙人的态度已经暧昧起来。朝中大势主要还是花间,但是太后和这个男人的势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他们两个的意思,似乎都把花间当作阻碍他们两个感情发展的敌人,这个男人也因为先帝遗命的关系,很想把花间推下政坛。无奈的是东厂势力实在庞杂,只能暗中扶植锦衣卫去与之抗衡。
锦衣卫和东厂乃是多年老恩怨,由开始的锦衣卫风光,到如今的权倾天下,足有上百年。
现在,锦衣卫的指挥使正是则慕。反正从我记事开始,我对锦衣卫就已经没有过多印象。所有的,也不过是身披红底黑面披风的东厂爪牙,穿梭飞奔在黑夜中,替东厂执行任务。
太后说,她已经暗中扶植则慕,也就意味着她也想打压一下东厂的势力,不想让花间一家独大。
看不出来太后一个女子还有这种手段,朝中还有官员来往。我以为她也只是个会坐在深宫中思念情郎的女子,却不料小看了她。
至于这个桓郎又是谁呢?
我在尽可能想把名字里带桓的、我所知道的大官都想了一遍,但还是没有什么印象。
不过,倒是有情有义,为心爱的女子而离开这权势之地,放下荣华富贵。此生能有一个这样的男子为自己付出,死也值了。
想到这里,我倒有些难掩的羡慕在心头。
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太后要真能有这样的幸福,并且有命享受,还能说什么呢?我从不认为先帝死了,太后就一定要守寡一生。
尽管,这一切已经从她坐上太后宝座、踏入后宫争斗、为皇帝生下皇子、嫁入皇宫之时就注定好了。
就算太后的寿命只有五十年,如今她已经三十有八,仍有十二年的寂寞要守。这对她真是公平的吗?礼仪的束缚不准她再对其他男子有情爱的想法,这真是对的吗?
寻常人家的女子,都可以改嫁。轮到一国之母,就要死守冰冷宫殿。纵使荣华加身,又有什么用呢?那样的荣华,也只是摆设。
可怜他们情难相守,却也要用一种世俗的眼光来衡量——太后和这位桓郎,必是死罪。
“桓郎,你还怨我恨我吗?”
“依妹,莫要再这样乱想。这些年也是我的不对,不该对当年的事情心生怨怼。我也知道那些事情由不得你,可是……我却将对自己的痛恨转加到了你的身上。依妹,若说原谅,也要你原谅我才对。”
“我从未怨过你。”静默之中,仿佛听到了有女子轻轻抽泣的声音。“桓郎,不论当年怎样,只要你心里有我,什么都值得。”
我也跟着咬着嘴唇,就像在看一部虐心的戏,自己已经置身其中了一样。我突然很好奇他们两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听他们两个人的话,仿佛他们已经爱了不止这一两年,而是……少时的情动。
通过五个夜晚的偷听,我知道了太后明日就打算回皇宫了。
掐指一算,我来到苦行寺十三天,明天是第十四天,后天的时候我顺便也可以将那卷经文取走了。我觉得这些日子,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的修行都极其的尽心尽力。
“依妹,再等半个月,最多半个月我们便可远走高飞。除了朝廷上的事,其余的我已经安排妥当。让我们什么都放下吧,好好地过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依妹。”
“好。”
这一个字已经抵得过千言万语,他的一句话也安抚了太后心中那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等待苦楚。
谁都知道等待是漫长的,何况他们二人在坚持的时候,都有一个共同的意识——也许一切等待,最后都将是无望的苦等。
能够走出私奔的这一步,想必他们也真是爱到了一定地步,不想继续苦苦煎熬。他们的精神是勇敢的,但是对于世人,他们两个得到谩骂会多于祝福,因为这就是现实。
我突然很想要一个生活自由,恋爱自由的时代,我想将这对苦命的鸳鸯送进去,不想让他们再等待。
听到这里,我觉得我没必要再听下去,哪怕他们还要再说什么机密。那些对于我都没有了兴趣。
我站起身来,可谁知天黑路不平,我踩到了一个圆圆的石子,竟将我整个人滑到。
登时,我心慌一片,耳中除了心脏砰砰声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我吧?可是我连败事的余地都没有,我应该是成事不足败事无余。这种关键时刻,我居然出状况,我还能有多大建树!
我翻身顾不上拍打身上尘土起来就跑,其身手是我活了这么大最矫健的一次。在我起身的瞬间,清幽苑的屋门已经打开,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谁追出来了。
太后口中的桓郎。
我在前面没命地跑,他在后面死命地追。南山苑就在眼前,可是我若冲进去关门被他来了个瓮中捉鳖不说,我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呸呸呸,我的身份才不是鳖!我的意思是,寺中部分老和尚都知道我是谁,只要打听一番,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的身份就会被他知晓,他娘的我找谁哭去?
我绕过南山苑,朝后面的南山跑去。我跑了一半我才想起来南山似乎是苦行寺中传闻闹鬼的山。前有狼,后有虎。这千古奇况就这样被我赶上了,用不用买一挂鞭庆祝一下?
后面的脚步声犹在,且一点也没有放慢的迹象。可是我不行了,体力不支气喘吁吁,真想躺地下呈“大”字型告诉他“桓郎我是你依妹你想做什么趁着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你尽管来吧不必跟我客气”。可是我不能这样,我可以把我当作依妹,但他不把我当作依妹!
估计他现在的心里想得肯定是“灭口十八式”“如何将心中的敌人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十大死法之如何对待探子”等弄死我的法子,根本不会留有放过我的余地。
追着追着,我发现后面的脚步声消失了。我放慢脚步,特意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果然没有什么声音了。我放心回头,黑洞洞的一片片,地上只有孤独的树影在斑驳。
我现在已经身在南山上,或许我已经安全了,但我不敢立即下去,我怕桓郎还在山下等我,所以我打算靠着树休息一会儿。
所谓月黑风高杀人夜,我独自一人在以闹鬼著称的南山上,心里也犯着突突。可是我的脚步刚迈出两步,又僵硬在原地,再也迈不出去。
前方粗壮的大树下,一个长发及地的白衣女子背对着我,嘤嘤哭泣。在高她三尺的树枝上,还站着一只猫头鹰。
月光凄惨的照射在山间,高大的树木却将月光遮了个七七八八。
树枝上猫头鹰的存在,让我觉得月色下的这一番景象显得极其诡异。
记得方才赶上来之时,还并未有这女子,也没有这只猫头鹰。只是一转头她和它便出现,这得是多快的速度,又是怎样的隐蔽能力?
心脏狂跳就要破胸而出的感觉又回来了,刚在狼牙下溜走,又自己送到了虎口。难道说我和找死二字已在冥冥中有了不解之缘?
由于恐惧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理,我甚至觉得就连她现在的哭声,都是一种催命的标志。
不过,她到底是人是鬼尚未清楚,就这样过早下定论是不是不太好。
所以,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勇气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竟然一步一步走向了她,亲手拍了拍她的香肩。
那一头及地的长发只有在近处才能发现,它似乎稀疏的厉害,并且很湿。我想不懂这个女人大半夜会有洗完头就来月光下边哭边晾头发的情致,或者说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有这种诡异的爱好。
她没有反应,仍在嘤嘤哭泣。
我咳了一声,重新拍了拍她的香肩,这次倒是给了我反应,只不过太过激烈了一些。
她猛然间回头,清冷的月色下,一张惨白大脸上,并没有任何器官,整张脸平得就像是一张纸,白的诡异。
我的心瞬间挤到嗓子眼,估计只要我喊出声,它就会毫不犹豫地蹦出来。
“啊——”
南山上响起我惊恐地尖叫,惊起树上乌鸦。
最后的意识,便是那一张没有五官的大脸。我在尖叫一声过后,直挺倒地,再也没有起。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我迷迷糊糊的去开了门,一个面生的和尚问我为什么没有起来抬水。我谎称自己得了小病,早上没起来。那和尚略表关怀之后提醒我要扫院子诵经等便转身离开,我想了想叫住了他,因为我好像想起了太后说今日要离开苦行寺。
“太后早上便走了。”
得到的回答是如此的简单明了,以至于我还有些晕乎乎。
昨晚在南山定是见鬼了无误,可是这世间真的是有鬼的吗?这个深奥的问题暂且不提,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我记得晕倒时我是在山上的,为什么醒了之后又在南山苑了?
是谁将我送回来的,女鬼还是猫头鹰?
太后已经回宫,昨晚的我已经暴露,不知道太后会不会知道是我在监视她,反正我昨晚没往南山苑跑,希望她怀疑不到我。
风平浪静的一天又过去,第二天便是我在苦行寺第十五天,可以离开的日子。
我换上来时穿的衣服,空知大师给我的依旧是他光亮的后脑勺。
“阿弥陀佛,施主,恭喜你坚持度过修行。既然施主这般诚心,老衲便将这一卷善经送与你,也算是老衲与你的缘分了。”
我激动地看着脚下滚过来的善经一卷,真是……回宫之后可以交差了啊!
“多谢大师。”我对着大师的后脑勺行了一个礼,忍不住将南山的事情问出口:“大师,你相信这世间有鬼神存在么?”
大师想了想,给我的回答相当有禅机。
“世上本没有鬼神存在,只是人心中心虚事过多,眼前看到的景象也就有所扭曲。心虚之人再加以扭曲,就成了世人口中的鬼神。”
“所以根本没有鬼是吗。”
“信其则有,不信则无。究竟有还是没有,其实全在施主心中衡量二字上。”
“多谢大师指点。”
我又对着他的后脑勺行了一礼,然后抱着那卷有些沉重的善经离开。自然也就看不到房中空知大师那苍凉的笑容。
我没有回皇宫,而是先去的东厂。
花间似乎已经打好了招呼,反正我进东厂毫不费力。我见到花间时,他正在向下属吩咐什么事。
貌似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和下属说话的模样,严肃认真,有冷意凛冽在眉间。